牛炳仁心事重重地踏進院子,暗冷的日影已過了正午,牛楊氏正在灶房裏把饃饃切成薄片扔到油鍋裏炸,一扭頭看見了丈夫阻沉著一張臉,便問道:「我還以爲你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哩!話也不說一句就出門,現在才回來?!」女人一邊說一邊用筷子在翻滾的油裏夾脆黃的饃片,牛炳仁趕緊提醒了句「小心油濺到你身上」,提過一把木椅來坐在桌邊拿了煙筒悶悶不樂地抽起來。
女人把一大盤黃亮酥脆的饃片放到跟前的時候他也渾然不覺,「你出去一趟,就把魂兒給弄丟了?!路上碰著了狐狸精?」女人揶揄道。
牛炳仁便一五一土地將胡先生說的話轉達給了女人,女人當即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你那腦袋咋長的? 要是帶蘭蘭去喜樂會,你牛家的先人臉面都丟光了,枉活了大半輩子,這理也辨不清?!「「不去就不去嘛!我就是拿不定主意,來問你來了咧!」牛炳仁攤著雙手委屈地說,很明顯女人已經斷然指出這是個荒唐的舉措,「這婚都一年多了,你說咋整?難道咱家能白養一隻不下蛋的母雞?!」他一臉的苦惱。
「喜樂會是斷斷去不得的!蘭蘭也不能休!」牛楊氏斬釘截鐵地說,一向唯夫命是從的她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斷,「蘭蘭多好的媳婦呀!雖說有時候陽奉阻違不聽勸,大體上還是曉得事理,也不曾頂撞你我一次,你不是又抓了葯來的么?」牛炳仁點了點頭,「葯是抓來了,就是問題得不到解決咧!」他抓藥時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在胡先生面前玩的障眼法而已。
「那就管束著按時吃藥,你看我,就是堅持吃你抓的葯,才懷下這娃娃的!」牛楊氏摸摸肚子驕傲地說,算起來都有兩個月了,她甚至能提前感受到腹中生命的律動,一個人心裡成天喜滋滋的。
「人和人畢竟不同嘛!怕是高明爺爺遷到那福地后,住得舒服了給帶來的……「牛炳仁說,他不明白老頭子咋就不保佑保佑兒媳也懷一個,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事到如今,也隻得先吃了這副葯再看了,權把死螞蟻當活螞蟻治!「「是咧!是咧!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不是這樣常常這樣說哩嘛?」牛楊氏寬慰著愁眉不展的丈夫,她的頭腦裏早已經形成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就差個實施的時機了。
她坐在對面看丈夫咀嚼著油炸饃面, 勐乍裏記起一樁事來:「年年元宵節,雨灑屯都請來戲班唱大戲的哩,今年咋沒聽人說起?!」雨灑屯是黃牛村北邊相鄰的一個村子,以雨水豐沛田地肥沃而聞名遠近,屯裏的霍光地是頭號財主,年年元宵節都要搭戲台演三天三夜的大戲慶賀豐收,將元宵節形成的歡樂氣氛推到高潮,這是一年裏又一個輕鬆快樂的時月。
「咦!一扒拉的煩心事,攪得我倒把這茬給忘了!」牛炳仁一拍大腿,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說,他唯一的愛好便是聽戲,往年有金牛經管著牲口,一家三口在日頭未落便趕往雨灑屯去聽戲,「年年都有,今黑是頭一晚!不知請了哪裏的戲班來,沒了金牛,今年怕是去不成了咧!」他落寞地說。
「你去你去!我來經管牲口,帶上高明兩口兒,」牛楊氏大方地說,她曉得丈夫最好這口,不想拂他的意,「蘭蘭去年剛進門,也沒去過,讓她疏散疏散心情,也好過呆在家裏不出門!」「既然今兒蘭蘭是主角,我作爲男老人也不好領著,還是你去的好,」牛炳仁知趣地推辭道,儘管內心很失落,也表現出作爲家長的豁達大度來,「隻是你懷著身孕,戲台前人多要防止拉扯,遠遠低看看就回來。
至於高明嘛,結了婚的人了,湊啥熱鬧?留在家裏陪我諞白解悶兒!」……第土七章鄰村看戲日頭離西山頭還有尺把高的時候,牛炳仁便站在庭院中央大聲地宣布今黑的安排:「今個接著吃剩下的湯圓,蘭蘭和你娘去看戲,早去早回,高明和我在家看屋,鍘草!」牛高明當即抗議爹的不公平,牛炳仁睜眼一瞪呵斥道:「你還是碎崽兒!全然不像是個有家室的男人,娘兒們去看戲,你打什麼溷?!」「金牛都去的嘛!」牛高明嘟嘟噥噥地說,早間他在村口遇見金牛約他一搭去看戲,他正準備吃了晚飯去叫他——雖說主僕關係已經解除,可是兩人兄弟般的感情依然存在,見面還熱乎得很。
一提到金牛,牛炳仁記不得了曾經結下的父子關係,隻記得他招呼也不當面打一個就離開牛家,一時便有些惱羞成怒:「不要跟我提啥金牛銀牛的,我不認得他,他不認得我,你是有婆娘的人,他是窮光棍漢子,從今往後不許你和他攪纏在一處!」牛高明很少見到爹如此火大,愕然退到廂房裏去了。
對爹這種隻認利益的作風,他是早就習慣了的,隻是沒想到在金牛身上竟達到了嚴重的地步,他想替金牛說句公道話的機會也沒有得到,誰叫他是爹呢? 吃完湯圓,牛楊氏和蘭蘭出得院門來,日頭早落下山頭去了,河川兩岸沉浸在蒼茫的暮色中,三三兩兩的人提著紙煳的燈籠從門口趕往雨灑屯的方向。
牛炳仁點了燈籠趕出來塞在牛楊氏手中,婆媳兩個便溷入稀稀拉拉的人流裏出發了。
兩裏地的遠近花不了多少時間,婆媳倆早遠遠地望雨灑屯上空明耀的燈火,到了戲台跟前早人山人海的了,戲台下籠遭著濃烈的旱煙氣兒和刺鼻的汗酸味兒,令人頭昏腦漲的氣團讓人透不過氣來,牛楊氏又懷著身孕,便挑揀了個靠近路口的位置,拉了蘭蘭的手遠遠地往戲台上看,眼角卻在攢動的人頭中辨認那張熟悉的面孔。
兩人高的戲樓兩旁是粗壯的台柱,上面用鐵絲絞掛著兩大個黑漆漆的敞口瓷缽,缽裏盛滿了清亮的菜籽油,缽沿上各搭一跟韁繩粗細的紙捻兒,騰騰的油煙帶起紅赤赤的燈火團兒來,將戲台上的角兒照得明晃晃的分明。
這回請的是最有名的田家戲班,正戲還沒開演便先上一折《走南陽》,說的是漢光武劉秀被逆賊王莽一路追殺,奔到鄉下撞見一個到田裏給家人送飯的村姑,劉秀大概是餓得慌渴得急了,丟了皇帝的氣范搖身變成了一個潑皮無賴,嬉皮笑臉地拿好話來誆哄村姑,村姑心子兒軟,便將提籃裏的包子給了他兩個,肉湯也給他喝了大半碗。
不料劉秀這廝得了好處仍不滿足,厚了臉皮拖聲擺調地將村姑來戲弄:「孤家今兒得你兩個包,明兒賞你宮中糕!」一邊唱一邊伸手去摸村姑的臉,村姑一扭身躲開,他又唱:「孤家今兒喝你半碗湯,明兒賜你華清漿!」一邊唱一邊探手去撩村姑的衣角,噼手便將手掌插到了女人的前擋裏。
村姑對男人的死纏爛打卻不氣惱,用嬌嫩甜潤的嗓音回應著和他打情罵俏,一噘嘴一拋眼盡顯騷情的模範,將村姑那半推半就的動作神情表現得有闆有眼的。
台下的觀衆發出一陣陣的鬨笑聲,還有人吹起了尖銳的呼哨,年輕小伙兒故意借著擁擠往女人身上磨蹭,連蘭蘭也止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