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雲歸搬到東宮的那天,叫了國師宋樂山來給東宮祈福。
然後在宋樂山走到東宮門前之前,所有人聽見了在皇宮中絕對不可能響起的、在朱牆間迴響以至於如雷鳴般轟隆的馬蹄聲。
十九歲的柳御之一身白袍在皇宮中策馬狂奔,身後是追逐著他的侍衛們,他大笑著抽出馬刀,喊道:“雲歸!”
盛雲歸站在東宮門口,看著無比利落的刀光一閃,宋樂山的頭顱便衝天飛起,而屍身噴濺出大量的鮮血,晃了一晃,才緩緩倒在地上。
東宮的門前瞬間就被染紅了大片。
半邊白衣都被血染紅的柳池勒住馬,回身看著他,眼睛無比明亮,他臉上帶著笑意問道:“如何?”
盛雲歸仰頭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笑意、眼中的光、以及身上交織的白與紅,大笑著拍手:“善!”
新上任的監察御史柳御之因為青天白日的在皇宮裡縱馬狂奔、還在東宮門前刀斬國師被捕了。
實際上要不是因為侍衛們知道他是誰,早就調集弓弩把他射殺了。
不過還沒等他從東宮門口被押走,放人的命令就已經傳過來了。
鬧得那麼大的動靜,皇帝幾乎是在同時就得到了消息,他只是有點驚訝地笑了笑,對來報的人說:“柳愛卿到底是年輕氣盛,宋樂山是朕允許他殺的,不必再罰他了。”
“不過皇宮內縱馬到底是該罰的,就罰他兩個月月俸吧。”
這就等於是沒罰了。
消息一傳出,所有人都在驚嘆於皇帝對於那位新上任的柳御之的厚愛。
柳池在撿起宋樂山的頭顱的時候,發現其上的表情居然是略帶著笑意的。
是那種有點譏諷又有點遺憾的笑。
柳池提著這顆腦袋,瞅著上面的表情,若有所思地朝東宮裡走,被盛雲歸攔住了。
“怎麼了?”柳池有點疑惑地問道。
“你能不能不要提著這玩意到處亂晃,會嚇到人的,我那裡面好歹還有女眷呢。”盛雲歸指了指他手上提著的還在滴著不明液體的腦袋。
柳池就點點頭,把它丟到了地上。
“我叫人給你收好送到承親王府?”盛雲歸問道。
“不用了。”柳池搖搖頭。
“我以為你會把它裝裱起來留作紀念呢。”盛雲歸笑了笑。
“沒必要,”柳池整個人都充滿了輕鬆意味,“我只是想他死而已。”
他跟太子殿下並肩走進東宮,先去洗了洗手和臉,然後和盛雲歸去了書房。
柳池坐在椅子上,用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因為血跡開始發乾之後而變得有些硬的衣服,低聲道:“你這裡安全嗎?我有件剛想到的事情想跟你說。”
“你說吧。”盛雲歸點點頭,在他面前坐下。
柳池低垂著眼睛,拋出了一句可能會被拉去砍頭的話:“我感覺皇帝應該沒幾年好活了。”
盛雲歸的呼吸頓時一窒。
半晌,他才聲音有些乾澀的問道:“你怎麼確定的?”
“這種事情我怎麼敢確定,但我剛才,就是突然有了這種感覺,”柳池抬眼看著他,“因為他允許我殺了宋樂山。”
很明顯那位皇帝陛下不是好心到會折自己壽給柳池賣好的,宋樂山必然已經為皇帝煉出了那種能夠延壽的丹藥,只有他毫無價值了,才會被隨手拋棄——至於盛雲歸老了以後該如何,皇帝根本不在乎。
柳池只是覺得,如果皇帝身體沒有出問題的話,那麼他為什麼要急著現在就讓宋樂山煉丹呢。
而且宋樂山死前的那個笑,也讓他產生了無比強烈的這種感覺。
他知道宋樂山是什麼人,這個笑讓他覺得,宋樂山一定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死。
所以,柳池甚至認為,宋樂山給皇帝煉的丹是有問題的。
這個想法一般人都不可能會有,所幸柳池並不是一般人,而柳池也知道宋樂山更不是什麼忠君的人,相反宋樂山這輩子最愛看身份高貴的人跌落神壇。
這個猜想甚至讓柳池微微的有些顫抖。
盛雲歸也一直在沉默。
書房裡都是一片沉默的死寂,但是有很多近乎磅礴的情緒在這種沉默的表面下翻湧。
過了很久,盛雲歸才啞聲說道:“我知道了,我會做一些準備。”
柳池點點頭。
又沉默了一會兒,柳池道:“我想,我以後也會離開,和霍宗青一起。”
盛雲歸抬頭看著他,似乎有些不能理解,他問道:“什麼?”
“但不會很快……起碼要等到你成為皇帝,等到你的統治穩定下來。”柳池坐在椅子上,捏著自己衣服上乾涸的血塊,“但我一定會離開。”
“雲歸,你不是說過你希望我過得幸福嗎?在京都我永遠不會幸福,我想離開這裡。”
盛雲歸感到了一種陌生的眩暈。
他這輩子都沒有想過,柳池會有一天跟他說“離開”。
但現在柳池就坐在他面前。
“離開……去哪?”盛雲歸捂著自己的額頭,夢囈一般問道。
“隨便去哪都好,應該會去霍宗青的家鄉看看。”柳池答道。
盛雲歸就徹底沉默下來。
他已經明白,柳池下定了決心,而柳池的決心是不可更改的。
而倘若柳池離開,盛雲歸要如何才能見他一面呢。
皇帝是不能輕易離開京城的,他不能離開他的皇宮,人間至高的權力會將他囚禁在皇位上。
盛雲歸感到了痛苦,一種自己的至親、自己唯一的人性寄託終將離自己而去的痛苦。
他甚至都不能開口挽留。
因為柳池離開是為了追求幸福,世界上最希望柳池獲得幸福的人就是他。
“沒事的,再怎麼說那也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沒必要現在就為了那麼多年以後的事情難過。”柳池安慰道。
“嗯。”盛雲歸坐在椅子上應了一聲。
柳池很快就離開了,回承親王府去洗澡換衣服。
盛雲歸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他身後追著一群侍衛大笑著在皇宮裡策馬狂奔的樣子,那讓他恍惚見到了最開始的柳池:優秀、驕傲、果決,耀眼得像皇宮裡的太陽。
現在的柳池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的樣子。
盛雲歸穿著皇太子的龍袍,站在東宮的門口看著他離開,被刺目的陽光照得抬手遮住了眼睛。
柳池第二天滿臉新奇地第一次去上朝的時候,被同事的監察御史給彈劾了一通。
理由是他在皇宮縱馬,還在東宮門口殺人。
柳池拿著板子站著,聽著自己被彈劾,感覺十分新奇。
霍宗青跟他站的距離挺遠,壓根沒聽別人說的什麼,就光顧著跟他眉目傳情了。
坐在上面的皇帝都只能略過這兩個貨色,不去看他們。
接下來的日子就比較單一平淡了,柳池安安心心老老實實地每天去上班,霍宗青倒是輕鬆,當著他的侯爺兼大將軍,不用辦公,照樣拿俸祿。
盛雲歸和蘇舒窈的婚事沒多久就舉行了,太子娶正妻,從各個方面都超越了他納側室的時候,柳池這回和霍宗青大大方方的去了東宮祝賀,這一次他們兩個送了一對白玉璧,畢竟再像上回一樣送什麼花生紅棗的也不太合適。
要是真敢這麼幹了,估計蘇閣老明天就帶著一群清流彈劾他倆。
兩年半以後,皇帝突然重病,太子監國。
盛雲歸知道當初柳池帶著一身血跟自己說的話,成了真。
再過半年,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盛雲歸登基為帝。
在皇帝駕崩的當天,柳池把霍宗青留給自己的那把馬刀,留在了承親王府,留給了新的承親王世子謝懷頌。
“這可是當年武威王用的佩刀,你就把它掛在正廳中央,可以鎮宅。”柳池笑著對謝懷頌說道。
何止是可以鎮宅,這把刀的威力可不亞於尚方寶劍,誰來承親王府看見這把刀都得掂量掂量。
謝懷頌小心翼翼地接過這把馬刀,問道:“嫂子,你要走了嗎?”
“我要跟霍宗青搬到他的鎮東候府去了,還在京都呢,”柳池解釋道,“當初答應了你哥要罩著承親王府的,我不在的時候要是有人欺負你們,直接派人告訴我就行。”
“好。”謝懷頌有些失落地點點頭。
柳池帶著霍宗青在這邊一住就是三年,他還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張羅著娶妻了。”柳池心情很好地拍了拍他的腦袋,囑咐了一句。
謝懷頌就問道:“你這趟走了,是不是就是去跟鎮東候成親了?”
柳池原本帶著笑意的臉上騰的一下子就有點泛紅;“咳,沒有。”
謝懷頌用一種我都懂了的眼神看著他。
柳御史幾乎是落荒而逃。
夜裡,鎮東候府靜靜地掛著紅色的綢緞。
皇帝剛駕崩,要辦國喪,但柳池和霍宗青選了這麼個吉日悄咪咪地在鎮東候府里成親了。
什麼人都沒有,只有他們兩個。
說起來柳池也不是第一次穿鳳冠霞帔,上回什麼感覺都沒有,這回卻覺得止不住的臉紅心跳。
被霍宗青抱起來轉了一圈,然後一口咬在那紅通通的耳朵尖上的時候,柳池眼裡就久違的綻出了刀鋒。
第二天群臣覲見新帝的時候,柳池和霍宗青直接缺席了。
說是突發急症起不來身。
突發急症是假的,但起不來身是真的。
新帝笑眯眯地叫人送了些鹿茸虎鞭之類的補品給鎮東候府送去,估計要是全吃了能補得直接死在床上。
盛雲歸登基之後沒給柳池挪動官位,只是賞了他見王不拜的權力,其他一切照舊。
但柳池幹活的勁頭可跟先帝還在的時候完全不同了,天天遞摺子那個勁頭,簡直讓整個朝堂都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