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章從前也會流血,但好像並不是這種顏色。
柳池看著他似乎習以為常的血擦掉,心中湧起了一種怪異感。
“你沒事吧?”他問道。
“不用擔心,我就算死也會等到皇帝的封賞旨意下來之後再死。”謝懷章笑了一下,答道。
柳池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他和謝懷章向來是很懂彼此的,但他覺得自己現在不怎麼懂謝懷章。
“你是不是……要死了?”他小聲問道。
“嗯。”謝懷章抬眼看著他,“劉太醫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
“可是我覺得你前幾天身體還變好了。”柳池突然感覺心裡有些難受,“是不是因為這幾天你……”
“不,”謝懷章靠在椅子上,微笑起來,“你不知道我前三天過得有多好,柳池,我這輩子最好的日子就是那三天了,雖然這麼說不太厚道,但我真的多謝你把自己累倒了,不然我還得不到這樣一個機會呢。”
“啥?”柳池剛升起的那一點傷感頓時消失了。
接下來柳池也並沒有回睿王府,他在把自己累倒之前真的幾乎已經完全了絕大部分事務,剩下的也在那三天里被謝懷章給收尾了。
柳池就專心致志地呆在承親王府陪著謝懷章。
謝懷章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他並不太能吃得進東西,只能喝一點劉太醫給他配的葯湯,柳池在僕人給他擦洗身體的時候看了一眼,才驚覺這人居然已經瘦到了如此地步,簡直像是套著一層人皮的骨架。
但他還是活著,甚至每天會跟柳池說說話。
內容大概是罵狗皇帝是不是也快死了,這個封賞的旨意怎麼這麼久還下不來。
直到那天上午,報信的人強斂著喜意騎馬奔來承親王府找到柳池。
“柳公子,關於霍大將軍的封賞下來了!”
柳池只聽他這句話,就明白霍宗青這一次越了起碼兩階,已經從鎮東將軍變為大將軍了。
“封鎮東候,封鎮軍大將軍!”
武將封侯,鎮東候,是超品(超過一品),鎮軍大將軍,正一品。
霍宗青從原本的二品鎮東將軍,鄉男爵位,一躍成為整個京都權貴圈最頂級的存在。
哪怕是柳池早有心理準備,也被這封賞砸了個頭暈眼花。
皇帝這也太捨得了!
捨得的簡直令人害怕。
“那賞了武威王什麼?”柳池連忙問道。、
“只賞了些奇物和尊榮待遇。”
也就是說幾乎等於什麼也沒賞。
柳池這才放下心來,看來這一次霍宗青超規格的提升,是武威王和皇帝協商交換的結果。
他又跟報信的人問了幾句,這才收拾好情緒,轉身去卧室找謝懷章。
謝懷章躺在床上,久違的有了精神,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看著柳池,問道:“是不是封賞下來了?”
“嗯。”
“霍宗青封的什麼?封伯?還是真的封侯了?”
“鎮東候,還有鎮軍大將軍。”柳池老老實實地答道。
謝懷章就點了點頭,目光移到床幔上。
柳池十分緊張地盯著他,生怕他下一秒就咽氣了。
結果謝懷章笑了一下,輕聲道:“狗皇帝可真捨得啊……”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謝懷章將死,說話卻是越來越難聽了,狗皇帝這種話在家裡隨口就來,也就是這邊所有人都被柳池從上到下清理過好幾遍,不然早就被告發全家拉去菜市場砍頭了。
“這樣一來,伐趙應該就可以說是結束了對吧?”謝懷章又看向柳池,問道。
“嗯,大軍已經在回返的路上了。”
“那睿王這一次也會論功行賞嗎?”謝懷章又問。
柳池愣了下,然後答道:“如果論功行賞的話,肯定是我頭功,你第二。”
這是實話,雖然一直以來柳池都是絕對的核心,但如果不是謝懷章幫他用人,他也堅持不下來。
謝懷章就笑了,他伸手抓住柳池的袖子,有些艱難地問道:“所以哪怕我這樣的身體拖累,也能在論功行賞的時候,說一句僅次於你吧?”
“嗯。”柳池點點頭。
謝懷章就哭了。
很多的眼淚一下子就從他的眼眶中涌了出來。
“柳池……柳池……”謝懷章死死地攥緊了他的袖子,“我真的……很羨慕你啊……”
柳池愣著被他這樣攥著袖子,獃獃地看著他。
謝懷章大約像是要把這一生的淚都在這一會兒流盡了似的,他哭著說:“我活了二十多年……一事無成……我不比你差啊……柳池……”
二十二年來,驚才絕艷,一事無成。若是只有他自己倒還能顧影自憐,但他早早的就認識了柳池,那個才華絲毫不遜於他、那個無論文武都碾壓眾人的柳池,那個無論被怎麼摧毀都能重新發光的柳池。
這個始終被柳池當成知己當成最得力盟友的男人,此刻哭得像是個孩子:“我也想騎馬……也想射箭……也想去愛什麼人……我想變成你啊……柳池……柳池……”
“讓我變成你吧……柳池……柳池……”
柳池獃獃地看著他慟哭,心中升起了一種難言的酸澀和痛苦。
但謝懷章很快就不哭了,柳池默默地用帕子給他擦乾臉側的淚,便聽他道:
“其實我也沒資格這樣對你說,”謝懷章的聲音已經嘶啞,“其實從我知道你開始,我就很嫉妒你,我無數次都想過,要是我能擁有像你一樣健康的身體,我會怎麼樣……”
“你當初出事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幸災樂禍,全世界最不希望你好過的就是我。”
謝懷章看著柳池的表情。
並沒有他期待中的憤怒或者厭惡,有的只是痛苦和憐憫,那是一種什麼都擁有的人,對即將失去一切包括生命的人的包容和憐憫,甚至那痛苦也是為他的。
謝懷章眼中就升起了更大的悲哀,他鬆開了柳池的袖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似乎笑了,又似乎在哭。
卧室里很安靜,安靜到柳池幾乎要以為他已經去了,正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謝懷章卻突然發出了聲音:“叫懷頌進來。”
柳池於是去叫了謝懷頌,等他帶著人進來的時候謝懷章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絲毫看不出剛才的狼狽。
他本以為謝懷章是要跟自己的弟弟說什麼話,結果就聽謝懷章吩咐道:“懷頌,給你嫂子跪下。”
謝懷頌就乖乖地直接在柳池跟前噗通一下子跪下了,把柳池嚇了一跳。
“給你嫂子磕三個頭,以後我死了,你就把他當成我。”謝懷章吩咐道。
謝懷頌眼圈一紅,抿著嘴給柳池磕頭。
柳池還是第一次見這種陣仗,人都給嚇傻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當初為什麼同意跟你成婚嗎?”謝懷章笑了笑,“就是為了今天啊……我要讓你一輩子給我承親王府當牛做馬……”
柳池也笑了。
承親王性格懦弱,謝懷頌又太過於天真,原本整個王府是聽命於世子謝懷章的,而謝懷章想在自己死前,將王府託付給一個可信的人。
柳池選中了他,他也選中了柳池。
他知道柳池念情,所以他和整個王府都竭盡所能的對柳池好,一年來的情分,把柳池綁住了。
但謝懷章看著自己弟弟望向柳池那種崇拜又信賴的眼神,又覺得或許不是王府把柳池綁住了,而是柳池把王府收攏在了羽翼下。
“好啊。”柳池點點頭,承諾一般說道,“承親王府,從今以後,我罩了。”
謝懷章輕輕咳嗽了兩下,笑道:“柳公子霸氣。”他招了一下手,示意柳池走近點。
“我成為不了你,柳池,”謝懷章低聲對他道,“哪怕是在那三天里,我也沒能變成你,柳池,你是不可替代的。”
柳池沉默而有些悲傷地看著他。
“但我在那三天里,也徹徹底底的當了一次謝懷章,你知道他們私底下都叫我‘謝伯樂’嗎?”謝懷章努力地笑起來,“只不過要說我完全不想變成你,柳池,那是假的。”
“所以我希望你從今以後,過得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你替我活,一樣的。”
柳池看著他張合的嘴唇,更近地湊上去聽他後面的話,卻聽到謝懷章很小聲又很迅速地一句“小心皇帝……”。
這是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柳池就離開了,在承親王進去卧房后不久,那裡就傳出了嚎哭聲。
柳池坐在院子里,抬頭看著太陽。
距離早上那個報信人來的時候,也不過才只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而已。
承親王府,掛上了縞素。
而大軍已經回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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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想你了
霍宗青的隊伍是最後才回到京城的, 最先回來的是武威王,霍宗青封侯的旨意都是直接派人送到了軍中。
柳池在承親王府里呆著,頭一次懷念起了在睿王府里忙得不可開交的日子。
謝懷章出殯的那天柳池什麼也沒有做, 他只是站在一邊,看著很多人的前來弔唁他。
大概謝懷章都想象不到會有那麼多人來, 但睿王一黨的官員幾乎都來了,為他哭泣的人排成長隊。
盛雲歸來的時候,用很擔憂地眼神看著他。
柳池笑了笑, 對他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