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雀(純百) - 33.初雪

冗長的回憶、複雜的糾葛,多年前令我曾深受觸動的一切,頃刻之間,都在我頭腦中被具象化,然後成為一張張飛速跳動的幻燈片,不停地切換再切換,重迭再重迭,直到那天——我和於藤被秋雨滯留在車站下,望著我們緊握交錯在一起的濕漉漉的手。
結果塵埃落定。
恰好此刻,我的意識也回籠,重新將視線聚焦在佇立於我不遠處的,正和甜品店店長談笑風生的那個桃花眼女人——
是符椋。
我這輩子都不會認錯。
而她,也已然注意到了我。
“…好久不見?”
符椋掛著幅度完美的笑容向我走來,那冷淡低調的打扮風格,看起來還是和以前沒什麼兩樣,除了明顯變多的皺紋。不過這仍然沒有為她帶來滄桑,而是加深了她的穩重氣質,更讓人容易神往了。
然而,比起我和她之前有過的美好,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才更加記憶猶新。因此,我非常想要就這麼丟下沒動幾口的心愛的食物一走了之,一如當年的離別。
但我最後還是沒忍心這麼做。這並非說明,我多麼多麼想和符椋敘舊,乃至…舊情復燃。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我不再是那個懵懂的孩子了,我長大了。而長大,也意味著我需要學會面對過去的不堪。儘管遺忘也同樣是自由的一種方式,然而,選擇坦然接受,更是一種勇氣的象徵。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符椋算在其中。她是我心裡一直以來的一根刺,我早就發現了,卻在退縮,後果便是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心無休止地隱隱作痛。
在情竇初開的年紀,許多人被禁錮於學校那四角天空里久了,就很容易被新鮮陌生的事物吸引,我也不例外。我被符椋勾住,早早地就陷入了成年人的虛情假意里,以為那就是一輩子。直到新鮮感消失,我才慢慢明目。我知道,我對她的或她對我的愛的面積,都無法保持二分之一的恆定,更何況還摻雜著謊言。
可我也很清楚,從前的苦楚讓我學會的,只是不要對別人亂髮脾氣,以及忍耐,原諒,沉默再沉默。
我的餘光注意到她停在我桌對面的空位,用手背輕輕敲了下桌面示意我,“這裡有人嗎?”
我稍稍愣神,然後搖頭,勉強回以微笑:“沒有。想坐就坐吧。”
儘管我對符椋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可還是耐著性子,吃了一口桌前的甜點,說:“我記得你不愛吃甜食。”
“現在喜歡了。畢竟,人…總是會變的阿。”
我皺著眉,心裡很煩躁,於是本能地避開了她直勾勾和我對視的眼神。
她還是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細微的變化,卻沒有閉口不談,直接說了出來:“…還在對之前的事心存芥蒂嗎?”
“沒有,你看錯了,”我下意識地辯解道,“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沒什麼好翻來覆去再說千百來遍的,你說是吧?”
“可是…我還是放不下。”
我把捏著盛滿奶油的湯匙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接下服務員遞來的甜點,沒有吃,也不再看我,而是凝望著旁邊單薄的玻璃壁外,雪紛紛而落的場面。
青空白日中朦朧的雪像被撕碎的紙片一樣薄,顯然是剛下沒多久的。小巧玲瓏的雪花輕飄飄地漫天飛揚,落在玻璃上,活像被貼了窗花,提前賀了新春。
“嗯…今天,是初雪呢。”
“權當我們之間的重逢,只是為了迎合這場盛大的冬雪好了。”
“這裡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雪了。”
我和符椋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她問了我為什麼決定留了長發,也許是記起了我曾給她看過的我幾張為數不多的童年照,都是短髮。我說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緣故,應該是發現好扎髮型吧。
於藤過去很愛幫我梳頭,剛輟學決心去做模特賺錢的幾年裡,對打扮方面越來越敏銳,常常忍不住拿我練手。我習慣了,自然就這樣了,儘管現在於藤不做模特也有好幾年了。不過,我沒告訴她這個。
提起於藤,我總是忍不住感慨,漂亮的人走在哪裡都是遍地黃金的。她做了模特有些錢后,對我一聲不吭地又偷偷組了個樂隊,名字就是當初和她那前女友再遇到的酒店——Blissful,有些名堂后才敢跟我說這件事。
最讓我不爽的一點是,程頤然赫然在列。她解釋說只是可憐她才拉她進來的,還有一點是當初不怎麼能找到合適的吉他手。除了一些必要的事,她保證會好好跟對方劃清界限的。
到現在,她的樂隊事業倒是如日中天,Blissful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流行樂隊之一,作為隊長主唱長相還那麼優越的她更是風光無限,債務也悉數還清。但是,我們也因此變得聚少離多,上一次見面還是小半個月前的冬至。
符椋又問起我的工作,我告訴她說畢業后當了幾年老師,不過後來覺得志不在此,便辭職做了作家。除了一開始受挫,後面就越來越順利了。我又反問符椋在做什麼,據我所知,她已經好久沒出過書了。
言及此處,符椋意外坦誠,再次跟我講起了她初戀。
那初戀是她的青梅竹馬,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一直在一起,連上的學校也是。她們在相處過程中不斷意識到彼此是不可多得的soulmates,便自然而然地互相吸引了。但是,符椋的父母卻因為她舅舅也恰好是同性戀,結果被對象騙錢騙感情最後自殺了所以就變得非常歧視,肯定是不支持她們的。我也終於恍然,那天晚上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而某天她們的地下戀情被發現后,她父母就開始拆散她們,甚至做了一些很極端的事情,初戀受不了也選擇了自殺。她家掛在客廳里的那幅夜鷹,是她初戀最後的遺作。
“做回了畫家,”她沒什麼語氣變化,“寫書是因為自己想逃避現實,並且因為我初戀的事,我爸媽他們也不支持我繼續做這個。不過,前幾年我爸媽他們意外出了車禍,搶救無效去世了。”
“如今,我開始嘗試著不再那麼懦弱,接納以前的不幸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余驚訝在心中起伏不定。
突然間,我的手背上傳來一陣冰涼,是符椋。我下意識地想要抽走,可她卻很堅定,握著不肯松,柔軟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像在小心翼翼地挑逗我,帶給了我強烈的被侵犯感。
“…林雀,你知道嗎?”她的聲音變得不再那麼低沉,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令我不安地打了個寒顫,“我想要改變的信念,其實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你。”
我感受到她的情緒隨著動作的密切而不斷激動,強烈的心跳,似乎也傳遞給了我,讓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三十多年來,鮮少有人真正地在我生命的激流里活下去,可你,在我心裡一直生生不息。你能明白這個感覺嗎?”
驟然間,有場看不見的暴風雪在我心頭呼嘯起來,而怎麼也停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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