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見了那隻羔羊。
漫天飛雪裡,它就像我往常夢裡的那樣,趴在不遠處凄然地啜泣著,尖細響亮的叫聲斷斷續續,然後響徹周遭。長著新生兒一般的淺薄又潔白的絨毛,倘若遠矚,便如同一團雪堆砌的小丘。
它渺小得彷彿這場雪下大一些就要即刻與那純白的一片融為一體,悄無聲息地泯滅。
不知為何,一種想要靠近它的衝動向我襲來。在我短暫的凝望之後,它在某一瞬間發現了我,旋即停止了尖叫。
兩相對望間,我感覺那雙黑色的閃爍著純潔的目光的眸子,明明像玻璃珠一樣晶亮清澈,卻要把我整個人吞噬。好像在說,它早已把我全然看透,洞穿了關於我的一切,不必再偽裝。
一種無法遏制的恐懼與哀傷將我包圍。
我沒來由地痛苦起來。
這種完全浸透於四肢百骸的痛感並不像夢,就像是存在現實中的感同身受,反反覆復地洶湧襲來,實在難以忍受。呼吸也變得艱難,下一秒,我竟然沉入了海底。眼望深藍色的一片,無力的窒息感頃刻將我淹沒。
最近我好像經常會這做類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夢。
並不是一開始就夢見了羔羊,而是在一段與它毫無關係的事情進行到某種程度時,就馬上切換成這樣的場景,然後痛苦起來。雖然剛開始的部分我從未記住過,但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這幾天的夢一定不是完全重複的,我總覺得它真實地發生過,但被什麼東西給故意抹除,似乎想掩蓋什麼。
儘管事實上,我的記憶告訴我,它從未有過。
我隱約覺得,那隻羔羊,就是我自己。
“想要在洗澡的時候被淹死掉”這個想法——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在浴室中做過實踐了,儘管只是心血來潮。
可奇怪的是,那段時間,它總以某種不可預知的外力形式被打斷而以失敗告終,數次使我措手不及,就連現在回憶起來,都仍令我為之驚異。
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我和林雀鬧掰后的不知道第幾天,而且很認真,畢竟浴室外我手機的被撥號鈴聲不間斷地響了快十分鐘,我也不曾理會。
換做以前,我定然會第一時間察看,也許是我一直以來,都下意識地保持著的一種“如果是林雀找我的話”的猜想。萬一是真的呢?我想。雖然幾乎都是與之相悖的答案,但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放棄過。
可那時的我由於深知自己與林雀之間的隔膜,似乎再難以戳破,便不是很情願地捨棄了這個想法;更何況,我和Eors的關係,也被我完全搞砸掉了。她已經快一周沒來見過我。明明之前就算不做愛,她也會抽空過來的。不知不覺間,我好像習慣了她的存在。
Eors對我的確沒有什麼惡意,甚至她作為一位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來說,對我做的事也實在過於仁慈——也許,這就是我不那麼抵觸她的最大原因。
Eors比我更加沉默,並且絕情。我從來看不出她的心情到底是怎樣的,除了她說話時能有一點端倪可以窺探到,才不至於讓她對我很快失去耐心。
我猜到以她的手段,肯定早就將我的那些破事一一知曉,但她還是什麼也沒多說。我以前隱晦地問過她為什麼,她不屑地笑著說的那句話,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你有必要跟你收養的流浪動物計較它的過去,以及背著你做的無傷大雅的事嗎?這顯然是無意義的。畢竟,它只要能學會懂事,就已經很努力了,不是么?”
她從來不去在意自己的話是否動情或者傷人,可她有這麼做的資本。也可以說,她自己就是資本。
可就在我被告知曾經練舞留下的舊傷複發,正需要好好休息的時候,我由於被拒絕後心情過於糟糕,就還是像之前那樣本能地用跳舞的方式來發泄和安慰自己。
為什麼那一次精疲力盡的痛比以往更深刻呢?複雜的思緒使我閉上了沉重的眼皮,我多麼希望這是永遠。
再一次醒來時對上的,是Eors身邊呆了很久的專屬醫生在為我服務。模糊之中,我隱約聽見她說,我好像…再也不能跳舞了。
恐怕從那一刻起,我在Eors眼中,就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那麼,我什麼也不是了。我的臉,我的身體,果然生在我這醜惡貧瘠的靈魂上就代表著災厄,因為我根本沒有能力好好利用它去改變我人生的悲劇。我還是變成了他人流言蜚語中所謂的“花瓶”。我一直以來的努力,頃刻間都付之東流,而僅僅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
Eors可以找到千個萬個比我更漂亮的人做床伴、做金絲雀,然而,我卻再也遇到一個像Eors這樣慈悲富有的金主。
一個安靜的夜晚過去,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留給我的,只有這間房子,和一張紙條,上面用繁複華麗的英文寫著——“Vine,剩下的債務你一美分也逃不掉,以後好自為之,以及,不要再試著自殺。”
——現在的我,儼然成為了一隻人人唾棄的喪家犬,再一次“流浪”了,而且一無所有。我那麼懦弱的一個人,又該如何獨自直面殘酷的現實呢?
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從浴缸中猛地把頭抬起來,打了個寒顫后渾身顫慄起來,然後不停地喘著粗氣,心跳的速度快到無法輕易撫平,卻絲毫沒有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我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遵從了內心深處的呼喚,起身離開。
直到我看到聯繫人名字顯示的是“姐姐”前,我大概緊蹙眉頭,保持著往日冷臉模樣,心疑自己的號碼已經被暴露到推銷或者什麼詐騙電話,全都能密密麻麻地打給我了這種誇張的程度嗎。因為我深知我的通訊錄里本來就沒存幾個人聯繫人。
我起初以為是我缺氧太久產生的幻覺,想著要不要扇自己兩巴掌清醒一下時,手指早就鬼使神差般摁了下去。然後,電話那邊帶哭腔的熟悉的聲音瞬間打消了我的所有疑慮。
聽清林雀喋喋不休說著的內容后,我不可置信地怔在了原地。她以前,沒有一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大致是見我一直沒出聲,她聽起來更急切了,語無倫次地說要幫我打120。
那時,我突然想起曾去過一次的法羅群島。美麗,危險又神秘,引人無限遐想。那裡氣候變化無常:可能有未知的風暴驟然席捲而來,壓抑得讓人窒息;也可能白日青空與凈雲綿延萬里,陽光不慳吝地灑滿它的每一座島嶼,彷彿整個世界都那樣迷人。
我就像孤身行走在群島那漫長又蜿蜒的泊油路上的旅人,而一刻短暫的明媚,就珍貴得足矣溫暖我整顆破碎的心。
我忍不住笑起來,輕輕地說:“…姐姐,我們見面吧。”
“別等明天,就今天,就現在,下雨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