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椋的家離我所在的那片意外的很遠,是坐公交車都要轉好幾次車的那種。
因此只有一輛雖然性能不錯的山地自行車,但無能堅持長途跋涉的體力的我平時很少獨自去她那裡,一般都是她開車來接我。
所以我一直都有個疑惑不解的問題: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能單純因為失戀而出現在我們初遇的那個雨夜與我結緣。
我坐在一桌豐盛的晚餐旁,正望著符椋客廳電視機上方掛的一副油畫發散著跳脫的萬千思緒。一會兒還在那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下一秒就不管不顧地跑到了另一個東西上。
我觀察到那似乎是愛德華·霍普畫筆下極為著名的作品《夜鷹》的摹本,肉眼可見臨摹者的技術非凡。
我好奇符椋那麼明晃晃的一個精神世界充實而飽滿的樂天派,為什麼會在家中掛著《夜鷹》這種有著撲面而來的孤獨的畫,還讓它處於一個尤為突出、甚至隨意掃一眼就能注意到的位置,不會覺得很敗興嗎?
不過我只能將所有疑問藏在心裡,靜靜等候著符椋不知何時的歸來。
這完全屬於我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並非蓄謀已久的環環相扣。等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買好食材,來到了符椋家門口掏出鑰匙準備打開門,怎麼說都再無任何反悔的餘地。
做菜時,我思考過究竟要不要提前給符椋通知一下,儘管我們是戀人,但貿然行動是否仍會產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可我轉念一想,那樣就會喪失我想表達的驚喜感,變成心知肚明的索然無味。
心一橫,便選擇了否定的答案。
那時候的我不會想象到,只是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選擇,只是做出在熱戀中的情侶間顯得再普通不過的舉動,就成了釀作後來無可挽回的悲劇的罪魁禍首。
把手一個不留意徹底打濕,使水滴侵入之前受傷的手指包紮處的縫隙後傳來的一陣急遽的刺痛讓我瞬間回過神來。雖然前些天消了腫,但未完全結痂的傷口還是經受不起這樣的考驗。
手機屏保的時間走得十分緩慢,每當我以為過去了很久時,實際流逝的不過才是我小憩十多分鐘的樣子。
直到強烈的飢餓和睏倦一齊裹挾著我時,我終於聽到了門鎖被轉動的聲音,令我的心跳本能地加快了。
再次興奮起來的我忙不迭地起身跑到玄關處,準備以我和符椋在一起后每次見面都會有的擁抱的方式來迎接她。
門開了,可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太久,就被符椋身後的幾張陌生的面孔給嚇得呼吸一滯。
女人上了年紀,但保養得很好,風韻猶存,依舊能窺見往昔的風采,一看就是個貴婦人,溫潤的眉眼間還帶著點銳利的感覺,簡直跟符椋如出一轍;被女人挽著手臂的男人穿著西服,五官端正,中分的黑髮梳得整齊油亮,看起來容光煥發。他也與符椋長得有些相似,不過不細看也說不出口到底哪裡像。
不出意外的話,這對中年夫婦就是符椋的父母。
“…你怎麼在這?”
符椋緊張地說,瞳孔一陣驟縮,閃過短暫的茫然,接著是疏離和抵牾,最後才化為平靜。
她的眼睛本身是很多情的桃花眼,可在如今望向我的時候,卻又如此冷漠薄涼。明明在雨夜過後,我再也沒見過她用這樣令人心碎的眼神看過我,便一直以為是她的無心之舉。倘若真是那樣就好了。
那時頭腦空白的我一時不清楚我做錯了什麼惹她生氣,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衣袖想解釋點什麼,卻被她身後莫名比之更為冰冷的、刺在我身上就像利刃般的幾道目光給驚得觸電似的收回。
我們面面相覷,直到那個穿著雍容華貴的女人開口了。她盯著符椋,沒正眼看我。她的語氣很親切,但還是有種使人為之震顫的厲色,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小椋,這是誰?”
最終,我想象的兩個人的晚餐,被迫轉變為了四個人。
符椋主動去盛飯了,留下我不知所措地盯著身前的菜抿著唇一言不發,和她的家人在桌邊對峙不下,他們打量的目光總反覆地落在我身上。
儼然瀰漫著驅散不盡的焦灼壓抑的氣氛,如同面臨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爸,媽,您們一直盯著阿雀看,都給人家看不好意思了知道嗎?”符椋一邊遞著碗一邊趕忙為我打圓場,再數好筷子後走到他們中間的空隙中,攬著兩人的肩膀微笑,“在想什麼呢?她真的只是我朋友的女兒啊,那麼年輕。最近因為要在這邊找工作所以暫住在我家,今天才剛到呢,不過很快就會搬走的。”
“您們看東西都還沒置辦好呢,就為了招待您們做了這麼多漂亮的菜,再不吃真的要涼了。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可別辜負人家小姑娘的一片真心啊。”
從她一開始說我是她朋友的女兒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儘管她在插科打諢中暗暗地偏袒著我,可讓我失望的是,做法就是極力撇清自己跟我的親密關係。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為什麼要這麼做,坦坦蕩蕩地承認不好嗎?”慢一拍地想起我們的差異。
這樣的結果,才是最真實的吧?
我生長的家庭環境即便很畸形,但同時也很簡單,沒有過凝重嚴肅的氛圍,總是很自在。
就連我母親在沒發現我喜歡她前,我親口說我可能是個同性戀的時候,她都表現得異常冷靜,甚至很輕鬆,就像我們不是在談論這個放在如今符椋這種很典型的傳統家庭里向來屬於不可觸碰的禁忌的話題,而是在談論我們的日常。
她對我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不必特意告訴她;但也不要太過張揚,有些人的思想里住著只怪獸,因此會不受控制地對你惡語相向。可他們其實也很可憐,因為被它寄生后就再也擺脫不掉了。
它害怕很多事情,包括愛的選擇。異性也好,同性也罷,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可它卻很頑固地視“同性戀愛”這種東西為敵人,唯恐自己被它打敗,所以不留餘力地抨擊它,將它鬼魅化。
不過,任何人都有愛的選擇權,你不要管別人,因為是你自己的人生。喜歡誰的話,盡情享受這個過程就好了,縱使其中定然會體味五味雜陳的情緒,但我仍然希望你不要氣餒,不要忘了愛。
——愛會讓一切都變得更好的。
那為什麼,我親愛的母親,在我曾經那麼那麼喜歡你的時候,你卻恨上了我,然後匆匆地逃走了呢?
這頓飯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辛苦和難過的一次。
我沒說過幾句話,所以幾乎都是符椋和她的親人在講,我像個透明人一樣插不進去。和事佬符椋為了端水也嘗試跟我搭過幾次話,我不太想理她,便隨意敷衍了幾句,懂了我意思后便不再繼續。
哪怕聊得很家常,但我不是傻子,我聽出了些別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特意告訴我才說得一會兒大聲又一會兒細聲的。
他們夫婦倆做為父母開明是開明,或許是有錢人家的通病,他們很自大,也很傲慢,對自己固守著的冥頑不靈的地方供認不諱,話里話外都說了對同性戀的忌諱,尤其是自己的孩子絕不可能成為同性戀,只要結婚的對象是男人就好了,生不生孩子都無所謂。
我偶爾動動筷子夾些離自己很近的菜便怪異地感到了滿足,而之前心心念念想讓符椋為我夾菜的動作變做慌張,無盡的慌張,還有心寒。
我終於明白了她和那些男人聚餐是做什麼了。
所以呢,跟我在一起只是玩玩、只是消遣,玩膩了就把我跟她的那些所謂的前任,抑或著說是床伴一樣隨意拋棄嗎?什麼良藥什麼太陽的話,給其他人說過好多遍了吧?我的感動和愛才是真正的笑話吧?
可是,符椋,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我沒有很愛你,也不會再更愛了。
——我可以更恨你。
既然總有結局的話,那中間發生什麼都是無所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