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姐(姐弟骨科、1V1) - 第一百七十八回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雙

不是沒動過殺心的。
他天生薄情,從不受君臣忠義約束,甚麼皇帝太子,想殺就殺,還用得著想理由?
謝知真是他唯一逆鱗,季溫珹非要拿她做餌,實在是活得不耐煩。
事實上,在他本來的計劃里,給自己留了許多條應對之法。
若季溫珹放任他離去,往後也識趣不再打擾,無疑是最理想的結局。
他和姐姐自由自在地做一對野鴛鴦,天高地闊,想去哪裡便去哪裡,不知道有多快活。
若季溫珹始終不放心他,著人在一旁監視,甚至生出斬草除根之意——
他少不得累一累心,動用潛伏在各個角落的棋子,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新皇駕崩,再扶持齊元娘生的小娃娃做傀儡天子。
不過,來這麼一套不知道要花幾年,單是想一想都覺得麻煩得要命,實乃下下策。
而此時此刻,季溫珹將他喚回,穿著潛邸時的舊衣,喚著舊時的稱謂,明明可以抵死不認,卻選擇把二人之間的齟齬開誠布公地說開,也算有幾分真心。
這讓他悄悄鬆了口氣。
若非萬不得已,他也不想再添殺孽,殺的還是堂堂天子。
萬一讓謝知真生出懼怕之心,反而得不償失。
“知易兄不必如此。”謝知方抬手扶了扶季溫珹,話音一轉,語氣柔和了許多,“你知道我的臭脾氣,氣也不過那一時,過後想通了,便明白你的不容易。”
“你這位子坐得不穩,縱橫捭闔也是應有之理。更何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為臣子,哪有心懷怨言的道理?”謝知方唇角勾起,態度真摯,“看到陛下一步步成長為如今這副模樣,我歡喜還來不及。”
只有瞎子,才會把季溫珹依舊看做當年那個寬仁有餘,手段不足的木訥太子。
在群狼環伺的重圍中殺出一條血路的人,手上怎麼可能幹乾淨凈呢?
一切早有端倪。
隨先皇南巡、揭破江南貪墨大案之時,他只教季溫珹置先皇於險境,季溫珹卻能舉一反叄,豁出一條手臂,既達成目的,又博了個忠孝的美名。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這位主子不簡單。
到底是帝王心術。
不幸中之萬幸——
季溫珹還存有仁念,心裡也系著天下蒼生。
季溫珹苦笑一聲,道:“明堂,若真的沒有芥蒂,你又為何要在鼎盛之時離開朝堂?”
“你應該知道我的。”謝知方也跟著笑,眸色乾淨,笑容明朗,不像老謀深算的權臣,倒表現出和他的年齡一致的單純誠摯,“我胸無大志,只想抱著姐姐過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沒事招貓逗狗,喝酒賭錢,引一群狐朋狗友招搖過市,逍遙快活。若不是被季溫瑜那廝逼到絕路,無論如何也不會走這條辛苦路子。”
少年拱了拱手,討饒道:“知易兄,你若還認我這個兄弟,便放我走罷。如今天下太平,四海歸心,既無外患,也無近憂,不缺強將,只盼明君。”
他露出幾分無賴習氣,道:“再者,我心不在朝堂,強留也無用,沒得多領你一份俸祿,狗脾氣上來,還要四處生事,給你添麻煩,何苦來哉?”
季溫珹被他氣笑,看出他真有辭官之意,轉而又有些感傷:“可……你不是說過,要做我手中殺人的利器,也要做救人的刀么?那些話,如今都不算數了么?”
“陛下。”謝知方收起嬉皮笑臉的神色,定定地看著天子的眼睛,語氣也正經許多,“今時不同往日,您已不是那個如履薄冰、無人可用的太子,可供您用的神兵利器多得數不勝數,我也不再是其中最好用的那一柄。”
“天子富有四海,實不必將目光放在臣一人身上。”謝知方將袖袋裡收著的魚形印信奉到季溫珹手上,“我這些年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情報網,如今悉數交於陛下處置,憑此印信可自由調令,一應人等莫敢不從。”
“還有——我身邊的小廝永壽委實得用,待到去了金陵安置停當,我打算升他做管家,令他打點一應大事小情。”他忽然提起毫不相干的人。
季溫珹卻聽得明白。
永壽——乃是他暗中安插過去的人。
謝知方做出這副表態,顯然是早就知道永壽的來歷,卻坦坦蕩蕩地重用對方,藉此消解他的疑心。
季溫珹握緊帶著餘溫的印信,一時間覺得面前這一切有些不真實。
真的有人傻到這地步,為了心儀的女子,心甘情願放棄苦心積累的一切嗎?
值得嗎?
看著謝知方黑白分明的眼睛,這些問題,他又問不出口。
謝知方知道,季溫珹不會拒絕。
若是換在一個多月以前,他無論如何不會准自己辭官歸隱。
無它,自己這些年做下無數臟事,手染無數鮮血,一手將他推到如今的高位,實在是太好用了。
只有利刃割破手掌,令他知道疼痛,為了自保,才有可能放手。
可這分寸太難把握,一旦過了界限,便會人頭落地。
好在,謝知方有驚無險地達成目的。
季溫珹終於艱難地點了點頭。
謝知方如釋重負,笑吟吟地行了叄跪九叩之禮,正式向他拜別。
季溫珹親自將謝知方送出大殿。
雪下得越來越大。
少年戴上鬼面,走入滿天風雪中,腳步輕快,歸心似箭。
季溫珹忽然想起許多往事。
謝知方著一身紅衣,於馬背上倒掛金鉤,身手利落地將蹴鞠擊進洞中,二人鼓掌相慶時,大汗淋漓的爽快;自己在宮中腹背受敵,捉襟見肘時,他毫不猶豫奉上的十萬兩雪花銀;他於遼東卧底,二人往來通信時,信中算無遺策、縝密妥帖的諸多布置;還有宮變那日,破空而來,救他於水火的那支箭……
他的眼前變得模糊一片。
步履踉蹌地追進雪地里,他張了張嘴,帶著哭音喚謝知方,語氣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尊敬:“周先生!我以後……我以後可以去金陵拜訪你嗎?”
謝知方洒脫地揮了揮手,連頭都沒有回,輕飄飄的一句話和著呼嘯的風聲送入季溫珹的耳朵。
他說:“周家的大門,永遠對知易兄敞開。”
接近季溫珹的時候,他動機不純,居心叵測。
如今功成身退,季溫珹好歹也算個有仁德有底線的人,沒了猜忌提防,兩個人之間的友誼,或許能純粹些。
季溫珹頓住腳步,獃獃地看著唯一的知己、難得的良將、對他傾囊相授的先生、救他於危難的恩人一步步遠去,離開詭譎變幻的朝局,離開爾虞我詐的是非場,離開他的生命。
謝知方說得沒錯。
天子富有四海。
然而,到頭來,終究是孤家寡人。
他蒙住眼睛,低低地笑起來。
透明的液體自臉側滑下。
————————
首-發: ()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