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
允恭出生在晉寧二年的正月初四,那天都城下了場小雪,在地面上鋪開薄薄一層,很快便又化了。
但凡是女人生產,不論皇親貴胄,或是平民百姓,都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
那時雲舒與修彌的關係緩和了許多,他雖仍住在蒼嵐宮,偶爾得了雲舒的令,還能在御花園外走一走——當然,一大群東廠的公公們跟在他後面。
皇帝親衛軍遠遠瞧見,打消了許多疑慮,也不再那麼執拗地要求見皇帝本人了。
也不是沒有後悔過。
可連皇帝都敢軟禁,牽扯之人又那樣多,之後的路,便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那兩個月,雲舒終於體會到修彌口中“回不了頭”的滋味。
不僅是他回不得頭,她自己也回不得頭。
雲瀛在經歷了喪子之痛后幡然醒悟,把以前教他讀書的太傅請回府,朝議也不再缺席,看起來有幾分勤勉的樣子了。
兄妹二人掌權,雲瀛在明,雲舒深居簡出,在暗裡助他,朝堂和後宮都把持得像模像樣——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只有雲舒知道,雲瀛的精神在一日一日地崩塌。萍兒更嚴重,閉門不出,連未央也不管了,從早到晚吃齋念佛,
雲瀛對雲舒腹中的胎兒根本就不看好。
他認為它遲早會小產,或者生下來便有大疾。
兄妹二人為此吵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不歡而散,可第二天,他仍舊準時地出現在內閣和大臣朝議。
雲瀛說,這是他欠雲舒的——從前他放任胞妹被修彌姦淫,現在他贖罪來了。
羊水破的那天,雲瀛下了朝,正帶著未央在迎雪園玩耍。他穿著朝服,長身玉立,整個人的氣勢卻是頹喪的。
雲舒心中冒出古怪的念頭——若是他穿上龍袍,就有了幾分父皇的影子。
自萍兒閉門不出以後,未央便像個真正的公主那般,養在皇宮裡。
她從來沒見過雪,迎雪園那薄薄的一層雪,踩上去便化了,腳上都是泥,地面又濕滑,摔了好幾次,她還是樂此不疲。
雲舒看著未央,彷彿是看到了曾經的玲瓏。
迎雪園的梅樹開得好,未央找了棵看起來結石又高大的,雙手一抱邊想要爬上去,誰料剛跳起身便腳下打滑,摔了個狗啃泥。
雲舒看得心頭一緊,想要起身站立去扶她——羊水就是那時候破的。
雲舒與劉蒙商議過,她生產之時是最危險的時候,不論如何,都得把晉寧帝囚在蒼嵐宮裡,重兵層層看守,連一隻蒼蠅都不得放進去。
廢帝的詔書是提前寫好的,只待“良嬪”誕下皇子,以“晉寧帝因不敬上天,導致都城地震”的理由“自請退位”,立皇子為帝……
老大夫摸過脈象,十有八九是個男胎,錯不了。
良嬪是個啞巴,又不識字,雲舒生產時便給她喂催產葯,需得保證兩個孩子同天出生,再將良嬪的孩子送出宮,雲舒的孩子取而代之。
到那時,便讓良嬪當個啞巴太后,雲瀛卸任攝政王,雲舒則以新帝“姑母”的身份監國。
——至於廢帝澹臺修彌該何去何從,雲舒從未想過。
所有的人都篩過了又篩,劉蒙將東廠所有武功高強的太監全部召了回來,一切的安排都恰到好處。
可雲舒總覺得不安。
雲舒忍著腹中的疼痛被抬到迎雪園附近的宮室,早已準備好的產婆和大夫都涌了進來,熱水和金剪已準備妥當,便連百年老參也從庫里取了兩根出來。
在鬼門關打轉的時候,雲舒終於想好了修彌的去處。
一個“退位”的帝王,留在深宮中養至老去,名正言順的事情。她閑暇時也能去看他,或者帶著孩子去探望他,讓他享受幾刻原本不該屬於他的天倫之樂。
看,她多仁慈。
允恭生出來的時候,雲舒已累得精疲力竭。
她先是聽到“恭喜殿下,是個皇子”的呼聲,眾人聞聲跪拜,耳邊也有了嬰兒的啼哭。
片刻后,她面前抱著孩子、正在用熱水給孩子沐浴的穩婆忽然失了言,聲音顫巍巍地跟其他人說,快請攝政王和督工過來。
有人不明所以,還以為是穩婆太過激動所以連話都說不清。
只有雲舒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困擾著她的不安終於塵埃落定。
雲瀛是第一個進產房的男人。
他在聽見眾人的恭賀聲時,還高興得很,接過襁褓仔細查看以後,也跟那穩婆一樣失了言語。
雲舒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悲痛。
她想知道雲瀛的這份悲痛從何而來,但她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雲瀛將嬰孩放在雲舒的枕邊,緩緩道:“的確是男嬰,但……他手有六指。”
很快,他冷笑了一聲,語氣嘲諷,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雲舒。
或者是在嘲笑他們相同的命運。
“我早就說過,這個孩子有問題。你要去告訴他嗎?”
雲舒的反應平靜得超出雲瀛的預料。
她預想過這個孩子的諸多問題,缺胳膊少腿,或是生來便是死胎,更甚之,像雲瀛的孩子一樣還未出生便已死去。
這已經比她預想的好多了。
只是六指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雲舒前所未有地疲憊:“讓劉蒙去講吧……我現在不想看見他。”
劉蒙是這時候進來的。
他沒有查看,只是聽聞六根指頭,皺了皺眉。
很快,他恭敬地撩袍跪下:“天生六指,必有異相。放在平民百姓身上是災,可在皇子身上,便是此子不同凡響的徵兆。此乃我大漆朝之福,殿下與王爺還請不必憂心。奴婢在此,恭賀殿下誕下麟兒。”
雲舒沒理會他的奉承,糾正他:“不是我生的,是良嬪生的。”
劉蒙重新改口道:“恭喜殿下成為姑母,奴婢這就去向大臣宣讀詔書。”
他起身要走,雲舒叫住了他。
“你先別召集百官……你把詔書給他,讓他自己選個時間。順便告訴他,孩子的……問題。”
說到最後,雲舒突然哽咽了起來,淚眼滂沱。
她身側的嬰孩還在哭,聲音響亮,響徹宮室。
不知曉內情的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這是個很健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