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戀直的結局】
從燕國皇宮到漆國都城,萬里迢迢,縱使是神駿相助,日夜賓士也需得一月時間。
等收到漆國皇宮的拒信時,閔雁傾的使臣團已經走過了五座城池。
據信上寫著,因晉寧帝身體不適,又逢先帝殯天,不宜接待,另外,兩國國都相距遙遠,年關將至,若此時來訪,恐耽誤公主與家人團聚。
漆國皇帝的印鑒便蓋在國書上,閔雁傾一打開,便知這是表弟在婉拒她探訪。
這算哪門子的拒信?耽誤她與家人團聚?
不論如何,他們在前世算是家人,再拾記憶,故人重逢,他閔于歸不但不夾道歡迎,反倒拒之千里,這算是哪門子的家人?
閔雁傾無法壓下心頭的怪異感。
一種敏銳的直覺告訴她,表弟或許是遇到了什麼不便見她的麻煩。
她吩咐浩浩蕩蕩的使臣團按計劃繼續走,而自己則帶了十幾個貼身侍從喬裝成商人,先去漆國探一探虛實。
閔雁傾沒想到,自己踏上漆國國土上,見到的第一個故人是婉兒。
那時已是深冬,換作是在燕國,她早就換上了狐裘皮襖,腳上踩著鹿皮靴踏雪而行。可在漆國的符城,卻只需披一件薄氅。
閔雁傾一千個一萬個沒想到,婉兒拿了她的錢財,沒有回鄉嫁給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反倒隻身一人流落異國他鄉,又重新登台唱戲當了梨園戲子。
這台戲原本對於閔雁傾而言,不過是趕路途中、故地重遊的一場消遣。
她甚至買下了當初閔于歸的那個閔府,照著他從前那樣置辦了產業,管事則讓精通商賈的手下人來做。
婉兒還是那個婉兒,戲台上唱的也是唐明皇和楊貴妃,婉兒扮的是楊貴妃。
唐明皇的戲服閔雁傾穿過許多次,有時是在檯子上與婉兒對罰惺筆竊誒婀笤鶴罾鎄返哪羌湎岱坷錚退俜鐨榛耍唣降狗鎩�
“這金釵、鈿盒,百寶翠花攢。我緊護懷中,珍重奇擎有萬般。今夜把這釵,與你助雲盤,斜插雙鸞;這盒,早晚深藏錦袖,密裹香紈。願似他並翅交飛,牢扣同心結合歡。”
楊玉環的唱腔還是那個腔調,婉轉的,綿柔的,絮絮低語。
她動人的眉眼宛若遠山煙波,遙遙一望,便藏著勾人魂魄的千百種深情。
與在燕國的梨宮不同,這扮李隆基的是個男子,肩寬面闊,身材高大,看起來很是威武。
這是婉兒的情郎嗎?這情郎不但長得沒有她好,唱得也不如她,那婉兒為何會與他眼神勾連,纏纏綿綿呢?
閔雁傾坐在角落的席位里,帷帽兜頭,心下止不住地冒出一股酸味。
婉兒離去后,她在宮裡寂寞難抵,本想著再找一個女伴,可怎麼找都不如婉兒,要麼唱戲不如她,要麼長得沒她美。
總而言之,都不是她。
一切都物是人非。
未免自己再觸景傷情,閔雁傾力排眾議,自請出使漆國。
誰知道……兜兜轉轉,千里他鄉,舊情再遇。
是劫難還是緣分?閔雁傾說不出來。
楊玉環只朝台下望了一眼,下半台戲便唱得頻頻出錯。
她應該是看到自己了,閔雁傾心想。
也罷。避不開的終究避不開。
一齣戲唱完,滿堂喝彩。
閔雁傾環視四周,覺得這些漆國的百姓大抵審美有些怪異。
那唐明皇唱得那樣爛,布景與裝潢假得不能再假,居然有人覺得好?
閔雁傾沒有喝彩,周遭隨侍的人便也無人叫好,只他們這一片兒靜悄悄。
班主是個老頭,看出了他們衣著的貴氣,便客客氣氣地來問她,對這一出《長生殿》有何見解。
閔雁傾扮的是男裝,嗓音也因吃了葯比較低沉些。
她從袖袋中掏出一塊碎銀子,問老頭:“這楊玉環什麼來頭?唱得還不錯。”
老頭見了銀子喜笑顏開,聽她問起婉兒,四下打量了她,又有些提防。
“她叫婉娘,是打仗那會兒,被人販子從燕國賣過來的,我們戲班子在符城也算是有點名氣,本來想挑個更年輕點兒的姑娘好好教一教,可婉娘知道我是戲班班主后,便朝我唱了一段兒《長生殿》……”
“人販子?”閔雁傾訝異。
“是的嘞……聽說是她原本是大戶人家的戲子,拿了筆遣散費歡歡喜喜要回鄉嫁給情郎,誰知道情郎嫌她被人家少爺用過了……這不,搶了她的銀子,還特意告訴人販子,將她發賣到漆國來……”
“婉娘?婉轉的婉么?”閔雁傾問。
“是輓聯的挽。公子,你要是見她身世凄慘想為她贖身,這我可不許,挽娘是我們戲班子的台柱,符城多少達官貴人都想,我老許也沒鬆口,”見她對婉娘有想法,老頭用手比了個價錢,擠眉弄眼,“可你要是想與她吃吃飯,喝點酒,不做什麼太過的事兒,這個價是可以的。”
閔雁傾沉默了許久,心裡不是滋味。
她仍記得在那場夢裡,婉兒刺進她胸口的那支金簪。
那金簪是她自己繪的圖樣,找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除卻珍貴的寶石以外,這上面還刻了她們二人的名字,從開模到打樣她全程監製,世上獨一無二,僅此一隻。
可這一世的婉兒,還未背叛她,便被她提前送走。
昔日愛人,今日戲娼?
面對舊愛落難,閔雁傾捫心自問,做不到袖手旁觀。
她掏了兩倍的錢,問老頭:“叫她陪我過夜,能成么?”
老頭直擺手,“不行不行,這真的不行,給多少都不行,挽娘只賣藝不賣身。”
閔雁傾心下這才好過了些。
“那你今晚便叫她來符河邊上的畫舫里,陪我喝點酒罷。我不會對她做些什麼,你放心。”
包下一條畫舫,在沒什麼人遊船的冬季,並不算太貴。
婉兒過來時穿得單薄,一見到閔雁傾,便雙目含淚地向她下了跪。
“婉兒自知理虧,如今已然嘗到了苦果……還望殿下高抬貴手,饒婉兒一命……”
興許是吃住都沒有在燕宮裡好,這些時日不見,她沒有以往那麼水靈了。
閔雁傾品了老半天,才品出婉兒話里的意思。
她登時怒了,將手邊酒盞一摔,碎瓷片四下飛濺,有一片濺到了婉兒的臉上,在那白瓷般的面容上劃下輕微的一道血印來。
“你以為是我,是我叫你情郎把你發賣到漆國來的?”
“那殿下,請你告訴我,您為何會在這地方與我相遇?婉兒雖早心有所屬,可待殿下……也算作、算作貼心……我從未做出任何背叛您的事情,您為何要如此折辱我?”
閔雁傾氣得連摔兩個酒盞,還嫌不夠,只得把酒桌也掀了,又撞到角落裡半人高的花瓶,哐哐噹噹好大一番動靜。
侍從聽見動靜,紛紛探頭,沒見到發生什麼事兒,又退回了船艙外。
“你那情郎,這樣跟你說的?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我以為……我以為你好歹是個聰明的,捏著錢歡歡喜喜回鄉嫁人去了!”
“真不是您?”
閔雁傾走到她跟前蹲下,捏著她的下巴,盯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你被你情郎騙了。與我相處一年有餘,我對你如何,你不知道?便連你心有所屬,我都能忍痛放你回鄉嫁人,還給你那麼多遣散費,夠你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了。”
“還是,在你心中,我便是那般小肚雞腸的蛇蠍婦人?”
聽得當頭棒喝,婉兒呆若木雞。
她的淚水和臉上的血痕混在一處,閔雁傾覺得扎眼,又掏出錦帕給她擦乾淨。
末了,還把自己的大氅披到婉兒的身上。
“你別跪著了,坐下來歇會兒吧,我出去透透氣。”
閔雁傾踱步出了船艙,腦海中一會兒回想著自己與婉兒過去的歲月,一會兒又想著她前世的背叛和今生的污衊,胸中憤怨難平。
忽聽得有人驚呼,說是有女人落水了。
她急匆匆地趕過去看,同行的幾人都不會水,只有自己略通水性。
看見婉兒在冬季的冰水中撲騰,閔雁傾心中的怒氣突然就散了。
她只得自己跳下去救人。
這不怪婉兒,閔雁傾想。她們之間,本就是她自己一廂情願,即便是金簪刺入胸口的時候她也為自己掉過淚。
這一世的婉兒還沒來得及背叛她,她不愛她,這並非她的錯。
婉兒被救上來后便患了風寒,請了名醫也不見好轉。
閔雁傾一行人是喬裝打扮進的漆國,他們不敢惹出亂子,在班主的敲詐下,只得付了大筆贖金,那價錢幾乎能買下十台戲班子,還好綢緞莊經營得不錯,能彌補下這筆虧空。
去漆國都城的計劃也就此耽擱。
燕帝催她回宮過年的書信雪片似地寄過來,從殷殷切切的盼女歸到破口大罵不孝女,閔雁傾只得頂著壓力編出許多理由去搪塞。
兩月過去,年關便到了。
閔雁傾與病榻上的婉兒一起過了個新年,新年的第二天,婉兒便懷揣著對閔雁傾的愧疚離開了人世。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仍舊沒有回想起前世的事情。
這屬實是閔雁傾人生中最凄慘的一次年關。
辦完喪事後,她又從大夫那裡聽到了兩條消息。
第一條消息是,晉寧帝的良嬪誕下了龍子,普天同慶,大赦天下。第二條消息是,廣招天下名醫入宮,許以萬金。
閔雁傾聽到“良嬪”二字時,還欣慰了不少,她家傻表弟終於不在他姐姐那顆樹上吊死了,可隨即又反應過來。
這到底是良嬪需要治病,還是新生下來的龍子需要治病?
或者說,是晉寧帝本人需要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