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有月亮(姐弟骨科) - 【第一世·獲救】

【第一世·獲救】
第一世時,那匆匆一面的重逢,對於澹臺修彌來說,是晦暗生途里驟然亮起的一點天光。
黃豆大小的微光,被摸不著邊際的漆黑死水包裹著,很快便熄滅了。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能在死前見她與女兒一面,已是上天恩惠。
女兒的名字叫玲瓏,姓澹臺還是宗政?抑或是姓岑?其實都已經無關緊要。
岑營把女兒和她都照顧得很好。知道這些,修彌已經沒有別的念想了。
總不能讓她一個貴婦人來屈就他這樣一個殘廢的前朝皇子。
她卻又來了,在他準備安然赴黃泉的那天。
見過她之後,夙願已了,修彌已經沒有生志。他又生了場病,卻不讓小廝去請大夫。小廝跟著他屬實沒什麼油水可撈,見他不想活了,也不再勸。
他生生熬過了一場病痛,頭腦昏沉了十餘日,竟有漸漸好轉的趨勢,與他預定的死期相差太多。
小廝倒是很高興,好歹是相伴了這麼久的主子,雖然沒有賞錢,但修彌從來不擺架子,算得上是個好相處的人。他問修彌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比如燉肉,他去求一求廚房,給他弄來。
這把他難住了。有什麼想吃的?
澹臺修彌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村口有兩棵柿子樹,秋季時豐收了,黃澄澄的柿子壓彎枝頭,雲舒和村裡的小丫頭,叫什麼來著,阿南,一起爬樹摘柿子,用裙子兜了好多回來,誰知道那兩棵樹是有主人的,主人家找到家裡來,只好給人家賠禮道歉。
不對,到底是李子還是柿子?兩棵柿子樹,好像是他和阿南的家。
阿南……又是誰。啊,是他認的妹妹,而他已經記不起阿南的臉了。
修彌提了一句,他想吃柿子。
柿子是秋冬季節才有的水果,現在開春,廚房哪裡找得到,小廝一下垮了臉。
“我聽門房說鄉下的莊子送來了幾筐枇杷,我給你拿一些來。”
小廝很快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了修彌一個人。
他扯下床帳,擰成繩索,把它搭到橫樑上,又拿起板凳站上去,把床帳打了個結。
澹臺修彌已經想好了,她若是不再來找他,那還好說,若是真的又來見他,勢必會給她的生活帶來麻煩。
她好像又懷孕了,是岑營的吧,那個莽漢看起來五大叄粗,或許是個銀樣蠟槍頭呢,他們成婚這麼久才剛懷上,多寒磣。
希望她……闔家歡樂罷。
腿一蹬,凳子一歪。
窒息的痛苦讓他的臉瞬間漲成紫紅色,舌頭伸了出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要結束了,他想。
聽說人在將死之時,會走馬燈一般重現過往的一切。
修彌確實看到了他的一生。無人問津的皇子、彎弓射箭的獵人、洞房花燭的丈夫、奔波無定的短工、困於暗室的囚犯。
最後的最後,一切過往都匯成她。她的笑,她的淚,她柔軟的手,她瀑布般的發。
恍惚間好像看到有人走了進來,穿著而黃色的衣裙。
再之後,他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周遭已經不是左相府中那個偏僻的屋子。
被褥和枕頭都換成了很好的綢緞,窗不是那扇小窗,門也不是那盞木門。照顧他的也不是小廝,而是一個漂亮的小丫頭。
見他醒了,小丫頭連忙跑出去叫人。
修彌撐著身體坐起來,再抬頭,便看到夢中之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天很亮,能聽得見鳥雀的叫聲,她的穿著沒有重逢之日時的那麼隆重,淺綠的上衣與鵝黃的馬面裙,頭上只斜斜地插著一支珠釵。
他幾欲忘了呼吸,只能愣愣地看她走近,走到他面前。
“醒了就先喝葯吧。”她手裡端著葯碗,修彌仍是怔愣,張了嘴,由苦澀的葯一勺一勺灌進嘴裡。
“為何要尋死呢?”她嘆了口氣。
修彌答不出話。
他問她:“你當初……為何要走?”
雲舒是料到他會問這樣的話的,她蹙了眉,說:“也不是我故意要走……可蕭堯已經找到我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們的關係,就留了一封信給你。我回村找過你,卻得知村子已經沒了……
“那時候我住在外公的府里,對外宣稱是宗政家的表小姐。後來我懷孕了,生了玲瓏……”
說到這裡,雲舒笑了下,給他嘴裡塞了顆蜜餞。蜜餞入口便化開,甜膩從味蕾滿溢到四肢,渾身都是暖融融的滋味。
原來如此。原來她並不是不告而別,她回來找過他。
澹臺修彌無意探尋她話中幾分真幾分假,他只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上天真是待他不薄。
“玲瓏原先跟著外公姓宗政,後來岑營,就是我夫君,他說你可能沒死,他可以幫我找你……於是我就帶著玲瓏再嫁了。
“我以為他是哄我的,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了。玲瓏也大了,總不能跟著我當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加上玲瓏也很喜歡他……他現在是大燕的武侯,我是武侯夫人呢……”
修彌沉默著。
過了那麼多年,她仍是有當年那樣不諳世事的天真么。
岑營說什麼她就信嗎?
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相。或許讓她繼續活在謊言里也好。
鳥雀叫聲不止。
修彌凝視著雲舒的眉眼,怎麼看都看不夠。
“這是哪裡?”他輕聲問她。
“岑府別院。”雲舒的手輕撫過他的眉間,又極快地縮回手,瞥過頭不去看他。
修彌心下一涼。是被他的容貌嚇到了罷。是了,從私牢里出來以後,他從來不在屋內放鏡子,就是看不過自己這副被毀得惡鬼都要怕上幾分的臉。
“我讓夫君把你從相府救出來了,當年成親時他答應過我……修彌,你別擔心,你還是陛下的外甥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封個侯爺,且你對大燕也構不成什麼威脅,先在這裡養好病吧……”
夫君。修彌。陛下。
她喚另一個人夫君,她不再喚他阿彌,她向滅了她國家的人俯首稱臣。
一字一句都刺耳極了。
澹臺修彌揮動那隻向外折彎的手,打碎了放在床頭的葯盞。
“別再來見我了,好好當你的侯府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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