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走下石台,來到魔龍座椅邊,與魔君和他身邊的眾位長老耳語幾句,接著又逐一徵詢下頭各部落族長的意見。
火光在狂風的來回穿梭中跳躍著,光與影不斷交錯變幻,似乎過了很久,主看台上的人才停止了討論,大祭司牽著廣場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走上石台。
“凌隨波,現在宣布審判結果。”
凌隨波緩緩頷首。
“第一項,剝奪你魔宮繼承人的身份,你可有異議?”
他沒什麼表情,只搖了搖頭,摘下脖子上的獸骨項鏈,交給上前的一名祭師。
朔羿的眼角輕微地抖動了一下,鷹鷲般深沉銳利的眼眸中現出一絲怒意,這細微的神情被凌隨波捕捉到了,他撇開目光,心頭騰起一股奇異的報復性的快意。
“第二項,”大祭師頓了頓,緩聲道,“念在你多年平叛有功,也的確沒有讓這個異魂做過亂,欺瞞的事就不追究了,但這個邪魂必須被抹去,這裡有定魂水,你只要喝下,我們放出噬魂獸並念動噬魂咒之後,你或許就能撐過神魂被剝離吞噬之苦,從而留得性命。”
廣場闐然無聲,人人都盯著凌隨波,等待著他的回答。
“我不喝,”半晌,他吐出幾個字,接著又一字一頓道,“我也不接受這個判決。”
人群嘩然,蘇黛緊張地看向魔君身影。
魔君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威嚴的聲音壓過一切騷亂和桀厲風聲。
“為何?”
凌隨波毫不畏懼地抬首直視著魔君。
“我絕不接受這項判決,”他重複道,“這個異魂與我伴生而來,我藉助它的力量才能延續生命,它早已經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說過,我能壓制和馴服它,能讓它為我所用,一旦抹殺掉它,我也成了半死之人,就算留著一口氣,也只是一個廢物,苟且偷生的生活於我沒有任何意義。”
魔君高大的身形凝住不動,兩人長時間對視著,主看台上有人暗自搖頭,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緊張到大氣也不敢出。
凌隨波已恢復成褐色的眸瞳中現出兇狠執拗的神情,“如果你們不同意,現在就殺了我吧!”
廣場上壓力倍增,沉沉的烏雲壓下來,半空中有雷電正在醞釀生成。
蘇黛心口的那塊巨石壓得更沉了,她的手伸進掛在腰間的小包袱,下意識地一樣樣摸過裡頭的東西。
許久,魔君終於發話了,同樣乾脆利落。
“如果你能證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都確實能控制它,我可以收回這項判決,”他停了停,加重語氣,“一旦你讓它在你的意志中佔據了上風,那我們只能連著它和你一起消滅。”
“星君!”朔羿旁邊的老人叫道,“沒有先例啊!讓他喝下定魂水,只滅邪魂不殺他,已經是破例了!萬萬不能讓他留下獓螢的這隻魔魅!”
朔羿沒等其他人附和,袍袖一揮,厲聲道:“沒有先例,那現在就開這個先例!”
眾人沉默,朔羿環視著廣場四周,深眉一攏,“這裡的所有人都是見證。凌隨波,證明給我們所有人看。”
周圍看台上的人群立刻興奮起來,接下來凌隨波將要挑戰和經歷的是什麼,人們心裡大概都有點數,他能不能通過挑戰,成為魔洲大陸上第一個被獲准身懷異魂的人,很快就能見分曉。
凌隨波眸中凶戾的神色轉為一種破釜沉舟的堅決,目光從朔羿臉上移開,第一次掃過看台,從人們的臉上極快地掠過,轉到東南方向的看台時,明顯一頓。
蘇黛心口一窒,放在腰囊里的手不知不覺拿了出來,拽緊垂在胸前的辮梢。隔著這麼遠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能看見他一直望著這個方向。
“愣著幹什麼,”玉芙蓉捅了桶她的肩頭,“他看向這邊了,讓他知道你在這裡呀!”
蘇黛高高舉起雙臂揮動起來,旁邊的玉芙蓉和李長安也原地蹦跳著,和她一樣雙臂舉過頭頂,不斷揮舞。
場中的男人一動不動,但臉仍然朝著這邊,甚至連魔君的再一次詢問都置之不理。
“凌隨波,你可以證明嗎?”魔君的語氣中增添了幾分壓迫,主看台上有個別魔主見他不應,不由發出輕蔑的笑聲。
直到人群騷亂起來,凌隨波方才轉回頭,昂首注視著魔君。
“我會證明的,”他緩緩道,手指微動,魂蛇自他袖口游出,化為鋼鞭被他緊握在手心,“來吧。”
他後退兩步,覷了覷周圍揚爪吼犾的四隻噬魂獸。
識海里的異魂因噬魂獸的挑釁而興奮不已,這種噬魂獸是魔洲大陸上的馴獸師專門捕捉遊離的邪魂加以餵養的,是各種魂體的天敵,如果是一般的魂體,預感到噬魂獸的接近,會千方百計地避開,但他身體里這個好戰而嗜血的邪魅不同,遇見天敵只會讓它更瘋狂更亢奮,所以他要完成接下來的挑戰,必須先盡量避開噬魂獸的挑釁和攻擊,以免那邪魂失控。
蘇黛撥開前頭的人群,試圖擠往看台內層。
在魔君的授意下,馴獸師們放開噬魂獸的鎖鏈,四隻兇猛的怪獸立刻咆哮著沖了過來,凌隨波鞭梢一甩,捲住一隻巨獸的前腿,借力騰過那隻猛獸的身體,隨之長鞭一收,將那猛獸摔了個四腳朝天,已經衝到廣場正中的叄只猛獸被擋了擋,兇惡的腦袋晃了晃,發現目標已遠在數丈之外。
與此同時,七八名壯碩的魔族勇士身穿黑皮甲,各騎著足有一人半高,渾身覆著鐵鱗厚甲的蜥獸從四面八方猛撲而來,將凌隨波團團圍住,騎在蜥獸頸上的一名勇士鐵臂一揚,手中巨槍擲射而來,快要觸及他衣袍時,被他反手一抓,緊接著狠擲而出,長槍釘入那人身下蜥獸,嘶吼聲中,那勇士就地一滾,棄了坐騎,直接揚刀砍來。
凌隨波手上長鞭一抖,捲住一隻蜥獸一拖一拉,連獸帶人一併掀翻,蛇鞭纏上左臂一架,生生格住劈來的剛刃,另一隻手捏緊拳頭,自下而下狠狠擊在舉刀而來的人肋下,那人身體被擊得往上一跳,正好被撲來的一隻蜥獸掛在角上。
眨眼之間,無數巨槍從不同方向投擲而來,被凌隨波的長鞭一絞,盡數收在他臂下,光芒閃躍,長槍被甩擲而出,高高釘在石柱上,槍頭深深插進石頭,不停震顫。
四隻噬魂獸已經紅著眼睛沖了過來,千鈞一髮之際凌隨波長鞭捲住一根石柱,剛剛借勢騰開,腳一落地,卻又陷入叄只兇猛蜥獸的包圍中。
火光劇烈跳動著,滾滾煙塵中,蜥獸仗著堅硬的鱗甲來回橫衝直撞,尖利的獸爪一掃,直接將躲閃不及的凌隨波上衣撕開一大片。
鮮血迸濺,噬魂獸再次瘋狂往這邊撲來。
一直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的人群終於爆發出第一聲驚叫,已經快擠到前頭的蘇黛儘管被擋住了視線,一顆心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沉。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叄次的驚險接踵而來,蘇黛悶頭擠在人群之中,強忍著不去看,不去聽,彷彿過了很久,她終於擠到了最前頭,人群洶湧澎湃的驚呼聲撞入耳際,刺鼻的血腥味和煙火味撲面而來,猛獸的嘶吼咆哮震天動地,彷彿要把心臟都從胸腔中震出來。
重傷和昏厥的黑甲勇士已經全部被拖到了格鬥場外,場中橫七豎八仰翻著六七隻小山般巨大的蜥獸屍體,格鬥場上的凌隨波已經渾身浴血,衣物被撕得破碎不堪,情形看起來險之又險。
他在躲避噬魂獸的追逐中不慎被最後一隻蜥獸尖如利劍的尾巴穿過右肩,整個身體被掛著在場上拖馳,所過之處,地上劃出蜿蜒的一道血線。
驚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蘇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天際中一道閃電遽然閃過,第一道雷劈了下來。
凌隨波突然翻身一抓,抓住那隻蜥獸的後腿,整個人翻上來,攫住獸尾狠命一掰,連帶著將蜥獸翻轉過來,纏著蛇鞭的左臂快如疾風地擊打在蜥獸未覆鱗甲的肚腹中,拳拳到肉,十來下便將那蜥獸揍得血肉模糊,徹底沒了聲息。
他從蜥獸身上躍下,左手一拔,將右肩上刺穿的那段獸尾拔出,反手刺入撲到身邊的一隻噬魂獸胸骨中,猱身一滾,堪堪從圍攏過來的噬魂獸爪間滾出,長鞭捲住之前被他插在石柱上的數桿長槍,長身而起時巨槍擲出,不偏不倚,飆著火焰先後射入四隻追過來的噬魂獸眉間。
隨著噬魂獸凄厲的慘呼,早已躁動不安的異魂徹底翻騰起來,瘋狂地在識海中亂躥,凌隨波身魂俱竭,膝頭一軟,終於跪倒在格鬥場上。
第一聲雷響過後,天空像是被悶住了,既無風也無雨,整個廣場一片寂靜,火光中人們提心弔膽地注視著這個打倒了所有勇士和猛獸,徘徊在失控邊緣的男人。
他胸膛劇烈起伏著,染血的長發覆在額邊頰畔,雙瞳中翻滾著血腥的赤紅岩漿,幾近赤裸的上身一片血紅,這種腥紅不僅來源他自己和猛獸的鮮血,也來源於他肌膚上狂亂閃現的那一圈圈赤紅色魔紋。
鋼鞭已經縮回了蛇身大小,同樣閃著邪詭通紅的魔紋,蛇信嘶嘶噴著暗紅色魔火,游移在他的周圍。
鮮血仍在一滴滴自唇角滴下,但那顏色遠沒有他眸中的血浪和肌膚上的赤紋來得耀眼攝目,格鬥場上方的幻龍壓低身形,緩緩盤踞在他上方,沉沉的威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魔君和他座下一排的部落族長們早都站了起來,正緊張地盯著他,而在大祭司的授意下,眾位祭師開始準備啟動噬魂陣。
蘇黛捂著胸口,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渾身散發著凶邪暴戾煞氣的男人,沒意識到自己的眼角已悄然濕潤,她只在幻境里見過這樣的他,出了幻境,即使是他魔魂不穩的時候,也未曾現出這樣森冷陰暗到幾乎要毀滅一切的模樣。
但她知道,此時她什麼也不能做,一切都得靠他自己,而她堅信他可以挺過來。
“少君!堅持住!”廣場邊緣的弒魔軍中有人發出了第一聲呼喚,緊接著,呼聲在弒魔軍中傳開,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渾厚。
然而他像是根本聽不見一般,赤紅的雙眸只是茫然落在東南方向的看台上,滔天的血浪在瞳中翻滾著,額上青筋抖動,眉心間的凶蛟魂印滴出血來。
“我在這裡!”蘇黛忍不住大喊,“凌隨波,堅持住!”
他怔然一瞬,血戾魔瞳緩緩移過來,定在眼中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上,漸漸的,那瞳中沸騰的煞氣和血浪靜止下來,他看見了,也聽見了。
看見場邊神色焦急的姑娘,也聽見了此起彼伏為他鼓氣的弒魔軍的聲音。
魔君的手心裡捏了一把汗,終於放開拳頭,重新落座,大祭師亦暗暗鬆了口氣,下令祭師們停止了噬魂咒的前導吟誦。
當那雙魔瞳重新歸於無色,傷痕纍纍的身軀上不再有魔紋閃現之際,廣場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天空中驚雷炸響,蘇黛不顧一切朝他奔去的時候,風卷著一陣疾雨打了下來。
魔洲大陸上漫長的雨季,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