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錄(1V1古言)雙C - 第八十六章蘇黛的故事33 (1/2)

蘇黛順著他臉龐朝向的方位,往看台中央瞧去。
正東方位的主看台是以黑色晶石雕砌而成的盤龍座椅,只稀稀落落坐著叄十來個人,顯然整個魔洲大陸上身份最尊貴的人才有資格坐在那裡,全然不受周圍洶湧人潮的影響。
隔得太遠看不清楚,但她依稀能分辨出魔君威嚴魁岸的身影,他端坐於正中兩條魔龍龍頭相交的位置,左右兩邊陪坐的幾名魔人身形看上去都顯得有些佝僂蒼老,應該是古部族中極有分量的長者,魔君下方還有兩排座位,坐著不少邀請來作為見證的各部族族長,最下面那排位置的左邊坐著一排高大健壯的年輕男女,右邊是七八名身姿妖嬈的魔族女子,應該就是魔宮裡的其他魔主和魔君的妻子們。
主看台下方站著數名祭師,格鬥場邊每隔一臂距離,便有一名弒魔軍森然而立,廣場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還分別匍匐著四隻奇形怪狀的兇猛魔獸,在馴獸師的安撫下噴著粗氣,不時發出一聲嘶吼。
她擔憂的目光再次看向廣場中央的凌隨波。
魔君朔羿的目光也正落在即將被審判的人身上。
魔人良好的目力使他能看清楚這個桀驁繼承人臉上每一絲孤傲倔強的表情,他現在還能稱他為繼承人,但他知道,很快這個兒子就將失去魔宮繼承人的資格,不論最後審判的結果如何,也不論他是否還能留得性命。
因為魔界的下一任星君,不能是像他這樣身藏邪魂半魔半魅的魔人,何況他欺騙了民眾這麼多年。
朔羿此時很有些惱怒,這種惱怒既來自於廣場正中的那個兒子,也來自於他座位下那一排擁有他尊貴血統的魔主中的某一個。
早在凌隨波誕生在黑虛之海上那天,他就知道在這個兒子身上發生了些什麼。他已經記不清楚凌隨波的母親長什麼樣了,但他對她的身份仍是記憶猶新,她是中州一個早已凋零的古老魂術門派的繼承者,魂術精深,他記得他那時彷彿視她為珍寶,但當他發覺她把她的魂術用在那瀕死的孩子身上時,他對她的愛就消失了,反正他從不缺女人。
他對她說起過,這是魔族人的大忌,而她一意孤行,甚至願意捨棄性命,拋卻陪伴他的機會以及和他在一起的大把時光,他惱怒而震驚,而後又不知該拿這個兒子怎麼辦。
依照魔族人的傳統,一旦發覺有這種情況,唯一的選擇便是立即殺死這個不祥之物,但他卻在反覆的猶疑與困頓中將這個孩子帶回了魔宮。
魔君知道,自己那時沒有下手,往後大概也不會再下手了,所以他把他丟給一個年老的僕人,從此再沒有管過他,讓他在魔宮弱肉強食的生存環境下隨波逐流,自生自滅。
十一年前那次魔宮繼承人的選拔之戰也正是在這個格鬥場上。觀戰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這個孩子,他還活著么?如果還活著,現在又長成了什麼樣,他身體里那個邪魂還在么?
……這些想法一旦湧現,他便再也無法安坐,魔宮的侍衛按照他的命令找到了這個兒子,將他帶到了這裡。
這孩子儘管瘦弱不堪,但長得很好,眼神里有一種兇悍孤絕的神情,而且出乎意料的,他在所有人的敵視與仇恨中打倒了呼聲很高且擁有大量支持的魔主,成為了魔君的繼承人。
之後的許多年裡,魔君一直暗中觀察著這個兒子,他很小心,把他的秘密藏得很好,除了魔君本人,並沒有其他人知道,並且他如饑似渴地學習著各種知識,很快擔起了一個繼承者該有的職責,殺伐決斷,幾乎從沒出過錯。
魔君滿意了,也暗地裡放下心來,儘管他和這偏激的兒子時常會有爭執,兩父子從來也沒有心平氣和地說上過哪怕兩叄句話,魔君還是承認,他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雖然獨自渡過了十五年艱難困苦的生活,但並沒有磨去骨子裡那種作為一界魔君該有的胸懷,對於自己推崇的中州文化也深深認可,同時也具備強大的實力和雷霆的手段,足以服眾。他知道這個兒子恨他,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往後能很好地擔當好他的職責,讓魔洲大陸上的各個部族都得到長足良好的發展,那就行了。
然而這個當口,他居然不小心被人發現了他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以一種魔君自己都按壓不下去的方式快速地擴散傳播開了,他的小心和謹慎都到哪裡去了?還有他那鎮壓叛亂的強硬和雷厲風行的手腕都到哪兒去了?他怎麼就能這樣束手就擒?怎麼就能這樣甘心站在這裡被審判?
魔君想不明白,恨鐵不成鋼的同時深覺遺憾,心底不得不放棄了他。作為一個未來的統治者,他不該出現這樣的錯誤,也不該放任魔宮裡的其他魔主對他做出一些有威脅的舉動,比如說私下招攬和收買他的部下。
如今一切都晚了。
魔君的目光終於從他身上挪開,瞥了一眼座下的一排兒女。雖然事情是他們中的某個人捅出來的,但這結果想必每個人都很樂意見到,那就再來一次選拔吧,看誰能脫穎而出,不過捅出這件事情的那個人,他不會允許他坐上繼承人的位置。
此時下頭的主祭師抬頭朝他致意,朔羿知道,審判的時刻到了。
他抬首看了看天際,又看了看廣場四周。天際烏雲滾滾,狂風將石柱上方的龍頭虛影吹得越發猙獰凶暴,大概是知道時間將近,看台上漸漸安靜下來,喧鬧的人聲被呼嘯的風聲代替,廣場中央的凌隨波仍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神色冷然。
朔羿對大祭師點了點頭,“開始吧。”
大祭司走到主看台的邊上,那裡有一處高而窄的石台,既能對著被審判者居高臨下地發話,又不會擋住魔龍座椅上的魔君和眾位尊者的視線。
廣場上越加安靜,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大祭司的身影上,凌隨波亦朝他看來。
少頃,身披白袍的祭司發出了第一聲問話。
“凌隨波,你知道你為何站在這裡,接受所有民眾的審判嗎?”
他冷漠地答道:“知道。”
“你可有什麼要解釋的?”
“沒有。”回答的聲音很乾脆。
廣場上鴉雀無聲,大祭司看了一眼端坐的魔君。
“你身體里的這個異魂,已經存在多久了?”
凌隨波道:“從我出生的那天起,它就存在了。”
看台上起了一陣驚呼,朔羿面無表情地盯著這個兒子,突然覺得,或許他壓根兒就不在乎這件事被爆出來,也不在乎會被剝奪少君的位置,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凌隨波,” 祭師清了清嗓子,繼續問道:“你成長於魔宮,自然知道我族的所有禁忌,發現異魂在身體里時,為何不尋求幫助,而選擇欺騙和隱瞞?”
“尋求幫助?怎麼幫助?讓別人殺了我嗎?”凌隨波笑了起來,笑聲里既有嘲諷,也有理直氣壯的倨傲,“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的生命是我母親用她的生命換來的,我必須力所能及地好好活著。”
廣場上重新安靜下來,祭師沉默了一瞬,繼續發問,“難道你不知道,你身體里的這個邪魂,終有一日會佔據你的身體,從而給魔洲大陸帶來嚴重的禍害和災難嗎?”
“禍害?災難?哪次禍害和災難是我帶來的?”凌隨波斂去唇邊笑意,聲嗓揚高,清晰的語聲在廣場上回蕩開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很小的時候,就盡我所能去壓制這個異魂,一直以來,我從未讓這個異魂主宰過我的意志和身體,我有控制它、馴服它的方法和決心,我也相信自己往後不會被它所侵蝕,它永遠也不會佔據我的身體和我的意志。”
他再次笑了笑,“這十一年,我帶領弒魔軍征戰,完成平叛任務,從沒有殺過一個無辜的人,沒有毀壞過任何一個村落,這難道不是事實么?”
看台上的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遠在千尺之外的蘇黛隔著人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挺拔堅定的身影,雙手不自覺地攥緊。
喧鬧聲越來越大,祭師不得不平舉雙臂,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你知道你身體里的這個異魂是什麼嗎?”
凌隨波沉默了,目光望向主看台上的魔君。
兩父子隔著遙遠距離注視著對方,神色各異,凌隨波平靜的表情中藏著幾分挑釁,魔君則有些迷惑,且隱隱感到一絲緊張。
半晌,凌隨波才將目光轉回祭師,“你們可以看一看。”
大祭師略有些意外,原本以為需要武力的壓制才能逼他現出身體里的邪魂,沒想到他輕易就同意了,那麼,也許這個邪魂並不怎麼厲害,否則他也不會輕而易舉地壓制了這麼多年。
大祭司心裡暗暗想著,朝下方的一排祭師們頷首示意。
顯魂咒吟誦起來,因為沒有抵抗,很快就發生了效力。
廣場中央以玄星石鋪就的地板上,玄密的星紋漸漸亮了起來,隨之又隱去光芒,幾閃幾默之後,星紋驟然迸發出耀目的燦爛光輝,流動的光點組成一張熠熠生光的星圖。
星圖黯淡下來時,整個廣場中間的地面化為一塊黑色玄鏡,幽幽映照著石柱上的火光。
凌隨波額際滲出汗來,雙拳悄然握緊,廣場上悄然無聲,人人屏住呼吸。
黑色玄鏡中跳躍的光影開始變幻彙集,“呼”的一聲,一條長尾凶蛟的身影淋著火光,在鏡面中急速盤旋竄動起來,蛟頭張開大口,噴出赤紅色的火焰。
這一刻,整個廣場中央形成一幅詭異的畫面,黑色鏡面之上是靜靜佇立的魔族青年,褐發黑衣,俊美陰冷,他的腳下則倒映著一條兇惡暴虐的蛟龍,噴著毒火竭盡全力想要衝破鏡面的桎梏,在它持續不斷的瘋狂衝擊下,鏡面震蕩著,現出絲絲裂紋。
格鬥場上方的魔龍尖利地嘶吼起來,越發囂狂盤動。
驚呼聲四起,廣場上下頓時大亂,朔羿臉色鐵青,他身邊一位長老哆嗦著,一把抓住魔君的手。
“是獓螢!”他叫道,“獓螢的魔魂就是一隻凶蛟!他十歲之前,獨自去黑虛之海,殺死的就是一隻海里的魔蛟!”
朔羿又何嘗不知,獓螢帶領的叛軍曾在叄十年前給魔宮的統治帶來了巨大的威脅,當時的他使盡渾身解數,才把獓螢制服並殺死在獰霧崖下,沒想到獓螢死後,魔魂化為魔魅遊盪在黑虛之海上,居然還進入了自己兒子的身體中。
魔君的手緊緊握在石頭椅扶手上,心下驚疑不定。
玄鏡中的那條魔蛟此時終於衝破了鏡面,化為赤紅色的光帶歸入凌隨波額上,他雙眉之間立刻顯現出血色的蛟形魂印,只一剎那,青年的瞳孔變為無色,那魂印也收去紅光,轉為銀色。
朔羿也直到此時才真正看清楚了,凌隨波眉心間的魂印是一條蛟龍,以前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一條形狀有點怪異的蛇。
匍匐在格鬥場四周的四隻噬魂獸清楚嗅到激蕩而出的異魂氣息,立刻齜牙咧嘴,獸毛凜凜豎起。
祭師們早停止了顯魂咒的誦吟,混亂的驚惶過後,廣場看台上再次安靜下來,主看台上的人個個臉色陰沉。
天際烏雲越發厚重,蘇黛只覺胸口壓著沉沉一塊巨石,悶得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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