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伊始,幾場春雨過後,天氣漸漸溫暖起來,普照神州萬物的金陽一日比一日熾烈。
碧雲洲西部的鳳陽城依山傍水,城外方圓幾十里都是桃林,城中人口眾多,熱鬧非凡,是這片土地上久負盛名的一座城池。
八十年前,鳳陽城就開始於桃花燦爛的季節舉辦偃師之會,到今年已經是第八屆了。這輩的鳳陽城城主花漁本身是個技藝高超的偃師,因此這一次的偃師之會盛況空前,早在叄月底,碧雲洲各地乃至外洲的偃師們就絡繹不絕奔赴而來,如今距開會之期還有五六日,城中已是人滿為患,走在主街上,幾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這日午後,熙攘的主街背後一條巷道里人跡罕至,街上的人都擠到了巷子中段的一間茶樓內,這茶樓廳堂寬敞,此時茶客濟濟一堂,擠了不下兩叄百人,據說小二在裡頭轉一圈,踩到的腳十隻裡頭倒有八隻都長在偃師腿上。
廳堂中間搭了一個簡易的木檯子,城主花漁的弟弟花澤正坐在台上眉飛色舞地說著書。
這是他的愛好,捧場的人越多,他說的就越來勁。
“眾所周知,這屆偃師之會的獎勵乃是城主珍藏多年的幽曇花,幽曇花的珍稀貴重不必多說,只是這株幽曇花的來歷諸位可知?”
他環視廳內,如願看到一張張洗耳恭聽、心癢難耐的臉,這才滿意地接下去說:“這株幽曇乃是二十年前上任城主從魔界星君的花園裡采來的——”
眾人齊聲驚呼,有人贊道:“老城主果然藝高膽大,不但能輕鬆去到魔界,連魔界星君的花園都來去自如……”
中州大地上人界和魔界向來不相干擾,各自為界,魔界民眾世代生活在中州邊境的黑虛之海外,數百年來,只有極個別的人才能越過廣袤無垠、險象迭生的黑虛海,在兩界之間穿梭來回,因此來自魔界的物種幽曇花和幽冥斑竹才萬分珍貴。
李陵坐在靠窗的一張板凳上,饒有興味地聽花澤把老城主的魔界之行吹得天花亂墜。
她膝上坐著一個女童,旁邊還擠著兩個姑娘,不過大家都沒在意,紛紛豎著耳朵聽得如痴如醉。
李陵很喜歡這種氛圍,感覺有種紅塵中最真實、最樸實的氣息,每當這種時刻,她就會真實地覺得,自己是這芸芸眾生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個人。
她膝上的女童問她:“姐姐,你能把你壺裡的水給我喝一口嗎?”
李陵笑得眉眼彎彎,“這可不是水,我要是給你喝了,你娘准要湊我。”
“我不和我娘說,姐姐給我喝一口吧。”
李陵扮個鬼臉嚇她,小姑娘嚇得從她膝上跳下,一溜煙鑽進了人堆里。
她哈哈大笑,如果能一直這樣到老,多好。
這時台上的故事講完了,有來自南鶴洲的偃師發問:“花二公子覺得這次偃師之會,最有希望奪魁的是哪位大師?”
花澤面色一正,清清嗓子,“這個很難說,不過依我看來,大概會在方慧大師、紫峰大師、含珏大師、沉香大師之間產生,另外還有青宴山的秦惜晚,可惜她已經把衣缽傳給了她的大弟子李陵,據說這次這位李陵也來了,就不知她的技藝比她師父如何。”
人堆里的李陵本在認真地聽著,忽然間聽到自己的名字,不覺微微一笑,拔開酒壺的塞子,低頭喝了口酒。
只聽那南鶴洲的偃師不滿道:“除了紫峰大師,其他的幾個都是你們碧雲洲的,難道你們碧雲洲的偃師就這麼厲害?別是井底之蛙,眼界過於狹窄了吧。”
花澤冷笑一聲,“你既是偃師,就該知道偃師雖多,但也分叄六九等,最低等的偃師只能做一些簡單的械物,叄等的偃師可做人偶,但粗糙不堪,只具人形而無人之內構,二等偃師所制之人偶構造精巧,幾可亂真,但仍能看出與常人不同,只有能造出栩栩如生,不辨真假的偃師,才是一等偃師。”
他停了停,繼續道:“一等偃師也分高下,光人偶做得惟妙惟肖不行,還得看做出來的人偶有何長處,是否有活氣、以何手段驅動——這其中,尤以驅動人偶的方式最為關鍵。”
“多數偃師,會在人偶身上的隱蔽之處設置按鈕,按下某個開關,人偶才會做出某類重複動作,只有頂尖的偃師,方能以聲、以意喚動人偶,這幾名為數不多的偃師,才能稱為大師,敢問除了我剛剛說的這幾位,中州大地上還有誰有這本事?”
眾人漸漸聽得入了神,花澤咕嘟嘟灌了碗茶,正欲細說,一名隨從撥開人群,上前對他附耳道:“二公子,城主說,您再不回去,就把您房中的破書全都拿去燒了。”
“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花澤大驚失色,趕緊拍拍屁股站起身來,對眾人拱手行禮,“對不住了各位,在下先行一步,明日轉戰紫薇巷茶樓,暗號龍鱗,諸位請早。”
眾人意猶未盡,無奈之下一鬨而散。
李陵待人走光后,才慢慢起身出了茶樓。
她出了大門沒幾步,一名抱劍少女默默上前,一聲不吭與她並肩而行。
李陵嘆了一聲,“行舟,你不必每日在這裡等我,我聽完了,會直接回驛館的。”
年行舟只道:“我不放心。”
李陵無奈,只得目不斜視、老老實實地跟年四回了驛館。
兩人所住的驛館在鳳陽城中心,年行舟一月之前知道師姐要來此處,便先行前來包下了驛館中一處幽靜的小院,此時小院內一株桃花灼灼如雲,花樹下置著一張竹塌,陽光透過花枝,在碧綠的長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李陵躺到竹塌上,眯起了眼睛。
她一天之中總會躺上四五個時辰,比其他人睡眠的時間更長。半月前她與年行舟一同自青宴山出發,一路遊山玩水,到達鳳陽城時已深感疲憊,加之今晨為趕花澤的茶會,起得早了些,這時太陽照在身上,曬得她暖洋洋的,倦得連午飯都不想吃,歪了一會兒,便直接睡了過去。
年行舟看了師姐一眼,上前將一條薄毯輕輕搭在她身上。
李陵是秦惜晚早年之時從一座陵墓里撿來的。
她從出生起就和母親生活在黑暗冰冷的陵墓中,秦惜晚撿到她之時,她母親已過世,她獨自遊盪在潮濕幽暗的墓穴內,累了就睡在空的棺材里,餓了就和老鼠搶東西吃。
地底陰冷的寒氣早就侵蝕了她小小的身體,秦惜晚遇到她時,還以為她是那裡殘留的某種幽魂。
她把這個五歲的孩子帶回青宴山,想盡各種辦法為她祛除寒氣,這才保住了性命。
十五歲之前的李陵是個藥罐子,天天拿葯當飯吃,當湯喝,她苦不堪言,師父和師妹們看著也覺得心裡很堵。她很小就於偃術一道上展現出了極高的天賦,但她長期喝的葯中,有幾味極為刺激神經,喝了之後手腳發抖,連小刀都拿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