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的氣氛已經完全被炒熱了,一躍而下的男孩騰空而起,在半空中靈巧地翻轉、舒展,如同一隻被風承托著翅膀的鳥兒。表演服從不同角度反射鑽石般的光彩,從這個高度和距離能俯瞰整個劇院,更能完整地欣賞到男孩的表演,但也完全無法看到男孩的面孔和表情。
就像從很遠處看鳥兒只能看到一個倒立的π,從很遠處看,這男孩幾乎完全失去了人類的形狀。
讓華生不安的是,他同樣無法看到表演台下方的安全網,又或者是男孩身上的繩索。他肯定至少得有一個繩索對吧?必須得有一個對不對?一根繩子一端系在腰上,一端連接頭頂上的隱藏機關什麼的,以防表演的時候演員失誤什麼的……
“我很遺憾。”福爾摩斯開口了。
這讓華生大大地鬆了口氣,因為這預示著他自己的推理是錯誤的,這個男孩不是在冒著生命危險表演,或許只是安全裝置非常隱蔽,他看不出來。福爾摩斯一定看出來了。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他在表演中完全沒有使用任何防護措施。對他來說,哪怕僅僅是一次最小的失誤也是不可接受的。”
“不可理喻!”華生勃然大怒,“這種表演必須叫停!他不能……”
“冷靜,我的朋友。如果你在進門前讀過宣傳冊,就會知道他們是‘飛行的格雷森’,鼎鼎有名的空中飛人家族。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表演‘空中飛人’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據我在表演前了解到的,整個家族在多年以來的表演中從未有過任何失誤。”福爾摩斯說,“從這個男孩的表現來看,他們的技能是完美的。”
“但他還是個孩子。他多大了,有十歲嗎?”
“八歲。理查德·格雷森。家族裡最小的孩子,但被稱為最有天賦的。他的家人很自豪,因為他已經能夠參與到所有的表演之中了……當然,不是在拋接表演中接人的那個,鑒於他的年齡,他還沒有足夠的臂力。”
“你……讀得很認真,福爾摩斯。”華生懷疑地說,“你通常不是只在案子里才這麼認真的嗎?”
“啊。我親愛的華生,老朋友。”在黑暗中,福爾摩斯笑了,“在我經歷的所有案件之中,正如你知道的那樣,最讓我念念不忘並且無比遺憾的,就是開膛手傑克;而在所有和開膛手傑克有關的人物中,郝德森太太,無疑是最超凡脫俗、最不可置信,也是最有挑戰性的。”
聚光燈緊隨著男孩,鼓點應和著他的姿勢,每一次重鎚都會迎來一場改變。輕柔的背景樂毫不張揚地順從著鼓點的統治,起伏中帶著韻律,宛如潮汐。
潮流跟隨著月亮,越升越高。
光從很高的地方灑下來。
在包裹著他、也被他包裹的殼裡,溫暖的水流四處奔涌。伯蒂感覺自己似乎是睡在柔軟的草地上……或者如同柔軟草地一樣的沙發上……又或者是睡在母親的懷抱里。
啊,對,這種感覺,是睡在媽媽的懷裡才有的。
那麼,這一定是個夢了。
那些光是月光嗎?一定是睡前忘記關緊窗戶、拉上窗帘。並不是說伯蒂很介意這道光,他一點也不介意,真的,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自從不再能睡在媽媽的懷裡,就再也沒有過這樣黑甜的夢。
伯蒂把身體蜷縮得更小,用身體接受更多的、來自媽媽的擁抱。
即使在半睡半醒中,內心深處,伯蒂也深深地恐懼著,害怕這溫暖會像夜露一樣悄無聲息地蒸發。他所害怕的正是一定會發生的,正是一定會發生才讓他如此害怕。他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太害怕那些註定會發生的事,太害怕註定會發生的、最終會發生的……如此恐懼,恐懼到只要是為了拖慢未來的步伐,他可以犧牲一切。
一個小小的笑聲擠進了媽媽的懷抱。是……是她嗎?是他的小妹妹嗎?伯蒂在夢中感受著、觸摸著、咀嚼著,啊,可媲美鮮甜的生牛排的柔嫩……飽滿的口感,吞咽不及因此淌了一地的汁水,這難道不是他可憐的小妹妹嗎?
這一定是個夢了。
媽媽喃喃地說著話,溫柔地安慰著他,掏開他的心臟吻他;妹妹嘻嘻哈哈地環繞著他,開玩笑地撕開他的腹腔,吃東西時發出不雅的呼嚕呼嚕。
恐懼深深地攥緊了伯蒂,擰乾了他的血肉。醒來后這都會消失的,伯蒂知道。媽媽會消失,妹妹會消失,最終的最終,所有溫度都會消散,只有恐懼的寒意不會消失。只要最終的那一刻沒有到來,恐懼就絕不會離開……只要是為了拖慢未來的步伐,為了抵抗恐懼,他可以犧牲一切。
可是,難道不是因為犧牲了一切,他才會如此恐懼?
媽媽的絮語和妹妹的笑聲變得尖利起來。遲鈍地,伯蒂感到了疼痛。像是正在被撕咬和咀嚼,神經被咬斷了,黏膜被囫圇吞下,小小的犬齒剮蹭著骨頭上殘留的肉渣。
終於,他所恐懼的最後一刻要來了嗎?
痛苦極了……然而遠遠沒有恐懼本身那麼痛苦。遠遠不如犧牲了一切后的恐懼痛苦。遠遠不如痛苦本身痛苦。
他恐懼如此之久的、為此犧牲一切的……死亡,原來是如此溫暖。
第93章 第三種羞恥(24)
布魯斯站在海面上,遍身溫暖。
海浪是靜謐的深藍色,深得發黑又清得透明。他極目遠眺,隱約看到前方有鳥兒的影子,一旦看到影子了,他也開始聽到了鳥兒拍打翅膀發出的撲簌聲。鳥兒的影子映在海下的深處,被水浪拉扯得極長,隨著水流的波動,海中的影子扭曲、撕扯著,攪動起水泡和浮沫,在月光溫柔的愛撫里,它們如深色的水流中爆發出的碎雪。
靜靜的,布魯斯開始向鳥兒所在的地方漫步。
這一切都彷彿是場夢境,相比起夢境實際上又更像是幻覺。海潮聲灌入耳中,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燒,微光閃爍,那是一種溫暖的、催人入睡的暖紅,他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完美地融合在背景聲里,彷彿是一位乘著風雪夜歸的旅人。
走得近了,布魯斯才發現飛行的並不是鳥兒,而是蝴蝶。
一隻翅膀偌大的蝴蝶,擁有布魯斯此生所見過的最為美麗的翅膀。鱗粉隨著它的飛舞簌簌落下,漂浮在海面上,彷彿無數只小蝴蝶的屍體。布魯斯低頭看著它們,海面下的影子搖搖晃晃,海面上的鱗粉明明滅滅,宛如無數粒眼球朝他輕輕眨眼。
他又抬起頭看著偌大的蝴蝶,它的舞姿輕盈,在半空中旋轉、旋轉、再旋轉,而後展開翅膀急停。它急速上升,如攻擊的鷹隼般猛地收斂翅膀朝海面加速,隨即打著旋兒在海面盤繞,又乘著風攀到更高處。
“哈。”布魯斯沒什麼表情地說,“我猜事情不會在這裡結束……亞度?你在哪兒?”
沒有人應答,只有蝴蝶還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起舞。布魯斯原地坐下,仰頭看著半空,海面上的鱗粉越來越多,逐漸將他包括其中,布魯斯毫不介意,偶爾用手指撩動海水。
鱗粉與影子從他的指縫間粘稠地淌下,膠水一樣緩慢地縮回海中,布魯斯……布魯斯覺得還蠻有意思的!這場景看起來可以互動誒!
他樂淘淘地不斷撈水,看著他們順著手腕滑下去,逐漸忽略了頭頂的蝴蝶。翅膀撲簌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布魯斯終於抽空仰頭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蝴蝶的翅膀已經變得殘缺不全,大大小小的裂縫和孔洞布滿了翅面,蝴蝶飛翔的姿態也明顯變得遲鈍和慌亂,像在狂風中掙扎的風箏一樣東倒西歪。
“現在開始像你的風格了,亞度。”布魯斯端莊地評價道,“你想給我看什麼表演?蝴蝶之死嗎?”
蝴蝶的確是快死了。
它拚命振翅往上,殘破的羽翼卻怎麼也支撐不起它的身軀。這裡沒有一絲風,它甚至無處借力,儘管它的努力肉眼可見,然而它振翅的頻率還是在不斷減緩,最終,力竭之下,它只能張大殘翼,聊勝於無地將自己的墜落扭轉為飄落。
一片葉子,不可避免地墜入泥土。
半空孩子展開雙臂,順著被拋飛出去的方向攀升。
他快得像是在飛翔,果然是飛翔的格雷森。他的父母與他同台表演,儘管或許在經驗和技巧上兩個成年人都更勝一籌,但誰也不會否認一個事實,那就是男孩的表演更具有魅力,也更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