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略過約翰的心頭,讓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那還走什麼?再藏上一陣子,然後你就可以回家了!這難道不是好事嗎!謝天謝地!”
當然,失蹤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和去了哪裡一定會是被盤問的內容,約翰相信以瓦倫蒂諾的聰明一定能編造出讓眾人相信的理由。哪怕是不被相信的理由也沒關係,可以被眾人理解為她後悔與情人私奔於是又回來了,反正只要人回來了,其他的細節也不會被太過在意。
又不是說瓦倫蒂諾自己有塊領地要人繼承,她的離開和回歸都不會給任何人造成損失。
坦白講,她的丈夫設法尋找她,也只是盡一個丈夫的義務罷了,反而是她的孩子們在母親失蹤后萬分擔憂,想盡一切辦法尋找母親,至少也希望找到母親是離開而不是失蹤的理由,起碼這樣能確定她的安全。至少如果母親是自願離開的,她一定會在生活穩定下來後繼續聯繫他們。
瓦倫蒂諾輕輕地嘆了口氣。
約翰滔滔不絕的話音戛然而止。他不知道瓦倫蒂諾嘆氣的原因,然而對瓦倫蒂諾的嘆息很有經驗。
如果瓦倫蒂諾嘆氣,一定是因為他做了什麼蠢事、說了什麼蠢話,但瓦倫蒂諾都有辦法解決,因此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無奈……有時候約翰覺得瓦倫蒂諾就是因為他的平庸才喜歡他。
正是那種聰明的母親會喜愛一個無能的孩子的理由。
“我必須得走,約翰。”她輕輕地說,“不管我能偽裝得有多像,都不能確定是否會被辨認出來,不是么?我可以成功九十九次,但只要一次失敗,恐怕就就得上火刑架了。為了我自己的安全,也是為了你們這些人的安全,我必須得走。”
約翰感到渾身冰涼。他突然間滿心都是憂鬱,並且不受控制地問出了那個他一直在想,但清楚決不能問出口的問題。
“為什麼要把人送上火刑架呢?就因為她們是女巫?”他茫然地說,“是女巫又怎麼樣?剝奪她們的財富和權力不就夠了嗎?或者直接殺掉不好嗎?要麼就奴役她們?至少那樣她們能繼續活下去吧?為什麼一定要活活燒死呢?”
像跟一個不理解世界的孩子解釋世界運行的規則一樣,瓦倫蒂諾輕輕地告訴他:“因為哪怕是她們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污染周圍,造成某種極其嚴重的後果了。”
約翰獃獃地看著她。
他突然倒吸一口涼氣:“等、等等?你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說得就像‘女巫’這事兒是真的一樣?!”
“她們就是真的。我難道不是真的嗎,親愛的約翰。”
夜風呼號著,狂風敲得人的心臟也砰砰狂跳。約翰劇烈地發起抖來。
“但是……但是……”
“就是這樣,約翰。女巫是真實存在的,惡魔是真實存在的,神也是真實存在的。不過,我自己知道一點真相,那就是祂們和經書上寫的不太一樣。”
“但是那些被燒死的女孩兒,我見過的那些女孩兒,她們都不是女巫啊!”約翰絕望地喊道,“女巫之錘寫的那些鬼東西——那根本不可能辨認出女巫!”
“我們不知道,約翰,我們真的不知道。”瓦倫蒂諾的聲音依然輕輕的,約翰忽然意識到她的嗓子或許還很不好,不能正常地發音和說話,“我不能說這樣做是對的或者錯的。我只能說,假若從普通人的角度考慮,這種行為是必不可少的。”
她突然笑了一下:“你看,約翰,我不就正是因此,才必須遠離人群嗎?”
約翰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又摸了摸肚子。他腦中一片混亂,無數種念頭混亂地夾雜在一起,一會兒是那也還是不該活活把人燒死大不了殺掉,一會兒是她說存在就會污染到底是什麼意思,最後他從漿糊般的腦子裡撈出了唯一他能確定的那個想法。
“我餓了。要是來之前我知道會聽到這些鬼話,我肯定會多帶點兒吃的過來。”他喃喃地說。
瓦倫蒂諾將他自己帶來的籃子推了過去。“吃吧,”她用隱含好笑的聲音說,“我都給你留著呢。”
瑪格麗塔想起和歇洛克與約翰同居的舊時光。
每天下午他都會為兩位房客準備好茶水與點心,從不延誤,從不忘記,以至於歇洛克逐漸開始認為房東隨時隨地都能從神奇廚房裡掏出點什麼東西餵飽他;在嘗試著點單,具體內容是“某家餐館做出的某一道菜的味道”,而愛麗絲輕鬆地滿足這種需求后,歇洛克更是變本加厲,發展到後來甚至試圖在犯罪現場聯繫愛麗絲,讓小信使們轉送餐點——這一行為自然遭到了約翰的嚴厲批評,不過,只要能躲開約翰的監視,歇洛克就會將這一行為堅持下去。
有時這會令他感到他確實被房客所愛。至於那究竟是不是真相,他既無了解的渠道,也沒有了解的意願。
但對大房間的偏愛和自己布置房屋的行為確實作為一種習慣保留了下來,瑪格麗塔在現在居住的家庭里也是很勤勞的,基本包辦了所有屋內的工作,從打掃房間到洗衣做飯,再到縫補維修。不誇張地說,現在的這個家庭是在有了他之後才逐漸變得像樣的。
原來的那對老夫妻……倒也不是不勤勞,更不是太無能。他們缺了點生活,可能是因為兩夫妻沒有孩子,而他們的結合也並不是出於感情,純粹就是搭夥過日子。
為了生存、為了更好地生存而結成的家庭,如果沒有後代,就會不可避免地衰微下去。不僅僅是□□上的衰微,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衰微。
人的一生終究是要活點盼頭的,對這種家庭而言,孩子是最為合理的希望象徵。這毫無疑問是人類用實際事例證明的真理,儘管瑪格麗塔理解起來也很艱難,但反正人類的大部分事實他都理解得很艱難——
而拉斐爾,他倒是不難理解。他有無可比擬的才華,心智卻很簡單。他在人際交往上的通吃局面,大部分是基於他本身的才華和天然能得到他人好感的性格。
拉斐爾很好理解。
他在瑪格麗塔看來是一棟完美的小屋,通暢,溫馨,井井有條;他並不具有福爾摩斯式的豐富學識與精準邏輯,也不像約翰那樣忠誠堅毅的同時寬厚仁慈。然而,他身上有些極其迷人的東西,那引起了瑪格麗塔的興趣和好奇。
“請不要那麼做。”拉斐爾懇求道,“天啊,請不要那麼做。請把你的手從瑣碎的俗事上挪開,親愛的瑪格麗塔……”他看上去幾乎要心碎了。
大驚小怪,瑪格麗塔會這麼評價,不過藝術家敏感脆弱的性格讓他將這些話按下未表。
相反的,他寬容地放下筆刷,走到畫架旁,擺出一個優雅的姿勢,同時開始解開上衣。
“等等,什麼?等等,等等……”拉斐爾驚慌失措地阻攔,又不敢直接把手放到瑪格麗塔的身上,因此只能任由雙手胡亂地上下揮舞,搞得自己十分狼狽。
瑪格麗塔的手停在半空。又一次的,他被搞糊塗了,拉斐爾表現得好像他這麼做非常出乎意料的事一樣。他以為這就是拉斐爾想給他看的?證明自己的畫作並非沒有情慾當然需要給他看畫,可要是單純看畫的話根本不用帶他回家,所以,拉斐爾是想要為他繪製肖像。難道拉斐爾並無此意,只是單純地不同意在室外放縱?
真奇怪。就他所見,這個世界的人並不介意公開場合。他們完全不介意場合,哪怕在爛泥溝邊上也能成事兒,你或許以為只是底層人才這麼干,但苟合者中不乏身居高位的貴人。
考慮到拉斐爾是個挑剔的藝術家,瑪格麗塔不認為自己選擇的場地不夠美好。
“展示給我?”瑪格麗塔提醒道,“你不打算以我為模特么?”
“……不用脫衣服。”拉斐爾憋出這句話來。
瑪格麗塔覺得偏頭還不夠表達自己的情緒。他挑起眉梢:“哦。”
他等著。
沒過幾秒,拉斐爾果然輕輕地說:“去掉外套就可以了……我,大概知道要怎麼畫才好。”
瑪格麗塔一部分相當懷疑,另一部分知道這畢竟是拉斐爾。好吧,能有什麼損失呢。他將外衣搭在窗台上,無所事事地猜測著拉斐爾要怎麼才畫出一張展示情慾的畫像,尤其是在模特並無任何裸露的情況下。
他注意到拉斐爾的睫毛在思索時緩慢地顫抖,偶爾噬咬筆頭和上唇。緊張時拉斐爾的鼻樑頂部會輕微出汗,然而臉頰的其他部位依然乾燥。以及,在所有的姿態中,拉斐爾微微垂首的斜側臉是最動人的,那既能彰顯他柔美得近似孩童的頰邊輪廓、明凈的額頭與嘟起的唇珠,又展示出他利索的下頷線條、懸挺的鼻樑與清晰的喉結。
簡而言之,拉斐爾是一件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