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羅的眼皮抽動了一下。
他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約翰紅彤彤的、熱汗淋漓的臉。在燭光的照耀下,約翰的皮膚像抹了一層橄欖油一般發亮,甚至比燭火更加刺痛皮耶羅的瞳孔。
主啊,你到底是怎麼讓約翰這種貨色混進神父隊伍里的?
最悲哀的是,約翰這種貨色甚至比他本人更虔誠。至少,就皮耶羅所知,約翰從未乾過什麼滅絕人性的事。他的治下可沒有判處過任何一個女巫。
“回去好好休息,約翰兄弟。明天早上,我親、自、過來叫你,並且一定會準備好足夠我們一整天活動的食物。”皮耶羅咬著牙,惡狠狠地說,“我甚至慷慨地允許你今晚點餐。說吧。”
“啊呀,這多不好意思……”
約翰摸著肚子滿臉羞怯。
他長得肥圓,優點是雙眼大而亮,堪稱炯炯,這就令他一下子脫離了丑的範疇。但一個中年胖子擺出這樣的表情,還是叫人胃中翻湧。
也就是皮耶羅不知道幾百年後的後世里專有個詞叫油膩,否則一準在心裡這麼罵他。
“把你知道的名單都列出來,今晚我會派些人過去查。明天還有些人需要登門拜訪,你——”皮耶羅停頓了一會兒,“你儘快安排起來。我們總得給出個交代。”
儘快安排?安排什麼?皮耶羅知道什麼?秘密泄露了嗎?
約翰立刻在心裡數起了知道他和瓦倫蒂諾私情的人。他在腦中過了一遍瓦倫蒂諾的侍女、僕人,還只包括那些他稍微有點印象的,更多的是他平日看都不會看上一眼的。
幾秒后他就放棄了這種努力,畢竟他和瓦倫蒂諾的關係其實相當光明正大。瓦倫蒂諾為婚姻生育了足夠的兒女,她要是想在外面找幾個情人,哪怕她的丈夫也要寬容甚至支持。完全沒有隱秘的必要,這畢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以至於實質上全城的任何人都可能知道他們之間的交往——但這種事又畢竟不適合放在檯面上講,因此流言和真相之間依然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就比如說,在傳言里,瓦倫蒂諾和拉斐爾其實也有一腿,因為她是拉斐爾最慷慨的捐贈人之一,更是委託拉斐爾為她和她的每一個孩子都繪製了肖像畫,唯獨沒有她的丈夫。
這種傳言就是扯淡了,瓦倫蒂諾和拉斐爾只有友誼可言。
瓦倫蒂諾風韻猶存,但哪怕是叫約翰這個偏心人來評價,她對拉斐爾來說也實在是有些太老太丑了,就算她年紀再小上二十年,也比不上拉斐爾自己漂亮。不叫拉斐爾為她的丈夫繪製肖像,純粹是因為她的丈夫不喜歡拉斐爾過於柔美的筆觸。
這會兒瓦倫蒂諾家一定亂成一團……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從家裡逃出來的,又或者說,她身上的變化是突然發生,因此很容易就能從侍女和僕人的視線里離開?
約翰的腦子裡轉過許多念頭,但說起來也就是不到一個眨眼的功夫。
他掏出手帕,慢吞吞地擦拭手指和面孔,說:“我能安排什麼啊,皮耶羅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羅馬城我是新來的,除了雇傭兵之外使喚不動什麼人。還得靠你啊。”
皮耶羅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地斜睨著他,聞言扯了扯嘴角。
瑪格麗塔的話飄散在空氣中,彷彿做了一場夢。拉斐爾的思緒忽然通暢了起來,他側頭細看,瑪格麗塔的臉幾如霜雪般清透,天使般的眼睛靜靜地瞧著他,叫他的心呼啦啦地不停搖曳。
他定了定神,下了決心。
“好吧。”他說,“跟我來!”
瑪格麗塔眨眨眼睛。
“這裡不好么?”她輕盈地問。她還是靠得那麼近,呼吸灑在拉斐爾的髮絲間。她的呼吸里有半發酵的葡萄一般的奇特香氣。
“這裡是沒什麼不好,可也什麼都沒有啊。”拉斐爾茫然地說,“什麼都沒有,我要怎麼展示給你呢?”
瑪格麗塔又眨眨眼睛。
她往後退開,看上去有點搞明白拉斐爾的想法了,又像是完全被拉斐爾搞糊塗了。她驚訝而困惑的樣子是多麼的可愛!太可愛了,拉斐爾的心軟成一團黏答答的小貓咪,沉悶而有節奏地呼嚕著,震得他身體里每一寸骨頭都在細微地發顫。
“噢。”瑪格麗塔說,“好吧。”
他們並肩往城區走,拉斐爾的工作室就在那裡。走著走著,瑪格麗塔又貼到他身側。他們的手背在走動間輕輕碰撞,拉斐爾全部身心都記掛在那忽而來又忽而去的一小塊皮膚上了,別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好半晌他才想起來問一句:“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家?”
“你現在不就是在送我回家么?”
“那是我家——噢,噢!呃,嗯、咳。”拉斐爾六神無主,結結巴巴,“可是……可是你的父母,總會擔心的吧?”
“應當已經有人告訴他們我和你在一起了。”瑪格麗塔悠然說道,“他們都認識你,不會擔心我的。如果他們不想我和你走,早也該有人來攔了。既然沒有,就是不打算管。”
拉斐爾找不出更多的話,只能埋頭繼續走。
路上昏暗,月亮懸吊著,彷彿有根看不見的絲線牽繫;然而這絲線太細,將斷未斷,月亮又偌大,扯得它在半空晃蕩,影子也在地上晃蕩,叫人心驚膽戰。
路邊的房屋點燃了燭火,窗中泄出一點黃橙相間的曖昧顏色,染得月光也躁動起來。
瑪格麗塔貼得更近了。
拉斐爾慌得厲害,又不曉得為什麼那麼慌。他並不至於不清楚帶著少女回家代表怎樣的暗示,更不至於不清楚自己已經得到了少女父母的默許。只是,將這些他早已一清二楚的邏輯與規則放到瑪格麗塔的身上,就像將聖母瑪利亞畫作滿面風霜的老嫗一樣,毫無疑問是一種應當下地獄的過錯。
想起來這感情發生得太古怪了。就像夏日的山林容易焚燒一樣,就像結冰的水面會突然碎裂一樣。他心中的苦澀和喜悅如同葡萄酒一樣回味悠長,而他甚至不敢說有什麼事情開始了。
不,這不是開始。顏料偶然間滴落在畫布上,難道一抹顏色就算是一幅畫嗎?這是連錯誤都稱不上的錯誤,連妄想都稱不上的妄想。
瑪格麗塔越貼越近——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對方是在暗示些什麼,可是,卻怎麼也無法將這一認知落到實處。她已將指尖搭上他的手背,具體的觸感怎樣,拉斐爾卻毫無印象。他有種可怕的幻覺,彷彿被她所觸碰的血肉全然融化,只殘留著空洞的,寒風穿透般的隱約疼痛。
即使如此。
拉斐爾輕輕轉過手腕,將她的手指虛握在掌中。
他感到這時候應當說點什麼……還是什麼都不說好呢?他心無旁騖地為此煩惱起來,並且久違地有些竊喜,彷彿正在偷偷地、暗地裡地享受著某種獨屬於他的快樂。這條路突然變得太短,短到他甚至連煩惱都還沒煩惱得足夠。
“到了。”還是瑪格麗塔提醒他。
她略歪著頭,好奇地端詳著拉斐爾,那神態固然天真美好,又有股毛骨悚然的意味,因為人群中的孩子圍繞在火堆的遠處,踮著腳張望烈火中的所謂女巫時,臉上也有著同樣的表情。
然而面對那群孩子拉斐爾想要嘆息,面對瑪格麗塔,拉斐爾卻只能情不自禁地微笑。
“我住的地方有些亂。我的畫室是不要別人隨便進的,所以都是我自己收拾整理。”他赧然道,“還有些草稿和畫布,我擔心被弄亂了或者弄髒了,打擾了我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