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羅一時間沒有說話。
玫瑰園裡的玫瑰還沒有盛開,遍地荊棘般的枝葉。假若有□□的小腿從中走過,帶著鋸齒邊緣的深綠色葉子會毫不客氣地用鮮血作為妝點。
“我上周審判了十三位女巫。七位富有、美貌、年輕、信奉異教的女巫。”他淡淡地說,“而這一周一個女巫也沒有。也許是那些異教的神保佑了他們的信徒吧,拉斐爾。有時,我會想……”
“皮耶羅。想想可以,”拉斐爾打斷他,厲聲警告道,“這話可不能說。”
“你也有資格這麼告誡我么?”
“我是個藝術家,在這方面,我有天然的豁免權——只要我不表現得太明顯。你可不一樣,神父。你絕對不能這麼說。一丁點想法也不能泄露出來。”
太陽完全落下了。
月亮被掩在烏雲之後,群星亦然。
“……天色太暗了。”皮耶羅喃喃地說。
“明天太陽就會再次升起。”拉斐爾溫和地說,“走吧,皮耶羅,走吧,讓我們去抄寫室吧,你有什麼信件需要閱讀和回復么?我也有新的靈感,或許你可以幫我參詳一下。走吧,皮耶羅,外面確實太暗了些。”
他們慢慢走進了被燭火點亮的一圈光暈之中。
火光點燃了皮耶羅的夢境。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真實的場面是沒有那麼美麗的。
木頭搭建而成的高台一字排開,每一個十字架上都綁縛著身著麻布長袍、裸露在外的肢體傷痕纍纍的女人。
她們的肌膚如同牛乳一樣潔白無瑕,長發編織成精美的髮髻,佩著鮮嫩的棘冠,小巧的耳垂上點綴著珍珠;篝火在她們腳下熊熊燃燒,鮮紅的血滴落在火焰中,發出清脆的爆響。皮耶羅能聞到奇特的香味,毫無疑問是一種花香,他只是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麼花朵散發出來的香氣。
每一個女人都有他熟悉的面孔。
這個鼻樑秀挺,宛如雕塑;那個眉眼柔媚,彷彿花瓣;另一個有著小馬般的圓眼睛,水淋淋的,總是含情脈脈;還有一個軀體豐腴,十幾歲的年紀,卻像是剛剛生育過一般熟美……高台下沒有居民圍觀,火焰中的女人也沒有發出凄厲的慘叫,她們面帶微笑,眼神朦朧,猶如天使般沉靜恬然。
皮耶羅在胸口畫了個十字。不知為何,他並不感到十分慌亂。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年輕的女孩們被巨大的篝火徹底籠罩。濃煙滾滾,香氣引來了炫麗的蝴蝶,它們不知是從哪裡飛來的,在火光中徘徊不去。
這無疑不符合常理。大火會將周圍的空氣燒得滾燙,哪怕只是靠近也能令它們的翅膀蠟一樣熔化,然而,它們卻能在火焰中穿梭,彷彿接受了主的賜福。
皮耶羅一直站到火堆燃盡。人形的枯骨黏著在發灰的木炭上,接下來的步驟皮耶羅一清二楚,他們會將這些被燒過的屍體砍斷、粉碎,投進河水中,斷絕她們升上天堂的最後一絲可能。
倒不是說皮耶羅相信世上會有天堂。
哪怕天堂真的存在,那些升上天堂的人也會確保它不復存在,然後再造出一個更好的天堂加以售賣。
“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一個聲音在他身後輕輕地說,“皮耶羅,是么?”
皮耶羅沒有回頭。他又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
“你不夠虔誠,皮耶羅。你的虔誠不足以令祂保佑。”那個聲音又說,“魔鬼嗅到了你的動搖,過來引誘你了。”
皮耶羅還是不回頭。
他的靈魂彷彿脫離了軀體,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正在發生的一切。
對於這份指責,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分辨的,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墮落到更深的地方。天堂,他是不指望了;地獄,卻也不是他所渴望的歸宿。
“你現在不就正身處於地獄嗎,皮耶羅?”那個聲音說,它聽起來那麼柔和,年輕,清亮,彷彿一個剛成年的孩子在說話,“難道還有比你生活的世俗更可怕的地方嗎?我向你保證,皮耶羅,地獄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他們通常會直接吃掉靈魂,而不是先巧立名目判人有罪,再假裝正義執行審判。食用動物是沒有罪惡的,魔鬼也得想法子填飽肚子啊。”
皮耶羅有很多理論來辯駁這樣的觀點,但他認為和魔鬼沒什麼道理好講。
“別擔心,我還會再來的。”那個聲音說,語調極其溫柔,“多謝你們這些聖職者做完了屬於魔鬼的工作,這年頭,引人墮落是多麼簡單的事情啊——只要讓他們看清現實就夠了。忘記你讀過的那些書吧,我們從不許諾財富、權力與力量。你看,皮耶羅,我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們展示你們做過的事情。凡世的痛苦讓他們投向你們,而你們給予的痛苦又令他們投向我們。”
皮耶羅渾身發抖地醒過來,冷汗濕透了被褥。他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冰塊里睡了一夜,此刻哪怕呼吸稍微用力一點,喉嚨都如刀割般疼痛。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感覺不到發熱的癥狀,於是掙扎著起身,準備去做晨禱。
“早上好!”拉斐爾神采奕奕地閃現出來,“我今天打算——皮耶羅?老天,你的臉色紅得像燒化的烙鐵!”
皮耶羅張了張嘴,擠不出哪怕一點聲音。
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拉斐爾像是得到什麼指令,立刻衝進房間,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急得繞著皮耶羅打轉:
“現在怎麼辦?聖油在哪裡?熏香呢?我馬上叫人過來點燃壁爐——或許你只要好好休息一天就行了?”
他忽然倒抽一口涼氣:“不會是染上瘟疫了吧!”
“……你、盼著我點兒好、行嗎。”皮耶羅痛苦不堪地說。
拉斐爾凝視著他,眼中似乎有淚光閃爍。
“你不知道嗎,皮耶羅?”他說,“我剛剛打聽過了,那個送消息回來的信使——他病倒了,他病得很重,皮耶羅,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撐不過今晚。”
皮耶羅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我已經安排人把他送到了城外,附近的居民也一一調查過,萬幸的是還沒有人表現出相似的癥狀。”拉斐爾說,“他留在教堂里的私人物品全都燒掉了,包括他帶來的信件。”
他把皮耶羅扶到另一個房間,讓他躺下。
“你會沒事的,我的朋友。”拉斐爾說,他無視了皮耶羅的抗拒,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我會為你祈禱。你會沒事的。”
皮耶羅很想說祈禱不會有什麼用處,更想說這恐怕不是瘟疫而是魔鬼的玩笑,然而,無力的身體、渾噩的大腦和拉斐爾堅定的眼神,卻將他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也好。
這樣一來,他恐怕也不會,更無法將他藏在內心深處的話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