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麗的光芒和濃重的灰影在這具軀殼表面撕開裂縫,它們滲透到外界,令人群如水中的倒影般扭曲和逸散。微風倒流,太陽升起,他們回到河岸邊,那時天光微亮,正如此時夕陽將落。
集市中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拉斐爾來時乘坐的馬車正噠噠走開。
瑪格麗塔捧起畫家的臉,給了畫家他所請求的吻。
“不必奉獻你的全部。”他在意亂情迷的畫家耳邊低語,“十個金幣。換一個吻。我想這價格很合理。”
第166章 第六種羞恥(4)
“勞駕,請帶我去玫瑰園。”拉斐爾吩咐車夫。
年紀輕輕便名聲大噪的畫家顯然心情很好。他的雙眼瑩瑩,猶如一捧流動的、折射著明亮陽光的清泉,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煥發著光彩。他的臉頰上帶著鮮艷的紅暈,就像花瓣根部的淡粉一般清透,而他的嘴唇——那難道不是郊外的玫瑰才能擁有的,經受過風雨的摧殘后終於肆意生長出來的瑰色嗎?
於是車夫便露出了會心的微笑。他在心中感嘆著年輕人的感情是多麼的純潔和美好,卻沒有出言調侃。
拉斐爾是從集市上回來的,在那種地方能遇到什麼好人家的女孩呢?大約只是個大畫家從未體驗過的……如果是匠人的女兒,那還算是好的;可是,能讓拉斐爾先生露出這樣表情的女人,恐怕更可能是自遠方來的昌婦。
但願天真的拉斐爾先生沒有被騙走全部錢財,舍下身上的那些金幣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怕拉斐爾先生被哄騙著簽下了什麼文件。車夫思忖著,在抵達目的地后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輕聲說:“先生?”
“噢,”拉斐爾只看了一眼車夫的表情,就明白了對方隱隱的擔憂,他語調柔和地安慰道,“請不必為我擔心。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也知道……我遇到的是誰。”
“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兒,先生……”車夫輕輕地嘆了口氣,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口。
不論如何,對方的身份都一定是配不上拉斐爾的。這段年輕的戀情註定無疾而終,對拉斐爾,當然沒什麼影響,但對那位小姐來說,等待著她的就不太可能會是多麼美好的結局了。
除非拉斐爾願意在感情結束之後給出一筆補償,亦或者是些許特殊的關照。
然而,在一切剛剛開始,甚至於可能還未開始的時候,哪怕是見慣了世情變遷的車夫,也不願意對此妄加談論。
拉斐爾的笑容並未變得黯淡,他的語氣也依然喜悅:“請不要為我們擔心,喬瓦尼,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只有好脾氣的拉斐爾才能這麼耐心,不僅認真地聽完地位卑下之人的話語,還將他們那些微不足道的困難牢記在心。
喬瓦尼年紀不輕了,就在幾年前,他在駕駛時不慎跌落,摔斷了一條腿。傷好后倒也不影響他的工作,可終歸是在顏面上有些妨礙。雇得起馬車和車夫的人,何必要一個瘸子呢?貴人們寧願選那些經驗少一些,但行動如常、身形矯健的小夥子。
拉斐爾就不在意。
不如說,他正是因為沒有人肯要喬瓦尼,才接納了他,令他做自己的車夫。喬瓦尼的妻子,瑪利亞,也為拉斐爾做些整理和打掃的活計。每每撞見,拉斐爾都會微笑著停下腳步,親切地和瑪利亞聊些家常,倒是讓瑪利亞十分慶幸於自家沒有女兒。
“我們要是有女兒,我一定要把她趕得遠遠兒的。叫她留下在鄉下,養養小羊,要麼就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做點雜活兒。”
私下裡,瑪利亞這麼和喬瓦尼說。
“仁慈的桑西先生,他是個多麼漂亮、多麼善良、多麼高貴的年輕人啊!他會叫不懂事的年輕女人心碎的。”
他們確實沒有女兒,也沒有兒子。
早些年有過三個,大兒子在三歲那年發癔症死了;二兒子養到十四歲,送去了鐵匠家做學徒,被燒紅的烙鐵燙著腰上,斷斷續續發了幾天的燒,還是沒熬過去;二兒子走的時候小兒子不到七歲,懂事了,卻還不夠懂事,被黃腫流水、整夜哀嚎的大哥哥嚇得上吐下瀉,慌了神的兩夫妻將小兒子送到神父那邊央求著放了血,將他帶回家中后沒幾天,小兒子也跟著二兒子去了。
有時,喬瓦尼和瑪利亞會覺得,拉斐爾就是他們的兒子。
而拉斐爾無疑是任何夫妻都想擁有的那種兒子:美貌動人、才華橫溢、謙遜優雅,渾身都沐浴在聖靈的光輝之下。喬瓦尼看著拉斐爾走向玫瑰園的背影,感受到這位平日里相當穩重的年輕人輕微彈跳起來的腳步,不由地又微笑起來。
有什麼可擔心的呢?他想,主已經偏愛了拉斐爾那麼多年,主會繼續保佑拉斐爾的。
“主啊,保佑我吧。”拉斐爾虔誠地說。
“嗯,”神父說,“我想主對你的偏愛已經到了即使聖父也會嫉妒的程度了,你還想要怎麼樣的保佑才能得到滿足呢。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不個貪心的人。”
“皮耶羅?”拉斐爾頭也沒回,僅憑著聲音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你不該離開羅馬城,去你的教區了嗎?”
“看來消息還沒有流傳到你的耳邊。”神父,皮耶羅,一邊回答,一邊跨過橫在他面前的欄杆,踩著細絨般的青草,大步流星地走向拉斐爾,“我未來的教區爆發了瘟疫,整座城被軍隊圍得水泄不通。上任日期不知要推遲到什麼時候——我倒寧願推掉這次機會,親愛的拉斐爾,反正我總會有別的機會,瘟疫夠可怕了,我寧願丟掉這次機會也不想面對它。”
拉斐爾頓時露出悲傷的神情:“主啊。願他們安息。”
皮耶羅站定身形,隨拉斐爾一起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相比起拉斐爾的專註與虔誠,他做這動作更像是一種例行公事。
那大概是長相所帶來的錯覺,畢竟,拉斐爾是位秀麗的美男子,有著一張合該被繪製在油畫中的臉龐,什麼都不做也像是個天使;而皮耶羅呢,他倒也絕對稱不上醜陋,實際上,他五官端正,雙目炯炯,動作乾脆利落,姿勢挺拔有力……就是太乾脆利落也太挺拔有力了,哪怕身著寬鬆的法衣,也掩蓋不住他寬闊的肩膀、鼓脹的胸膛和粗壯的腰桿,相比起修士,皮耶羅的形象更接近於將軍。
更別提年齡在他面部刻下的斧鑿刀削般的法令紋——二三十歲時,皮耶羅還能勉強表現出溫和寬仁的樣子,等年紀上了四十,他就完全放棄了在這方面的努力。
當你微笑時彷彿擇人而噬的豺狼,面無表情反而冷峻威嚴的時候,你還能怎麼辦?
“我以為你只有心煩的時候才來這裡。”皮耶羅對拉斐爾說,“失眠這事可不會困擾你到這地步,一定有別的事牽絆了你的心神。告訴我你到底在為什麼發愁吧,拉斐爾,看看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沒什麼你幫得上忙的,我的朋友。我是個俗人,讓我煩心的也都是世俗的煩惱。”
“拉斐爾·桑西可以是任何事情,除了俗人。”皮耶羅說,“不過,既然你提到那是世俗的煩惱——是和女人有關的事情?”
拉斐爾當真思考了一會兒,不知行走在地上的聖靈算不算女人?
“那麼,”他沒回答,於是皮耶羅象徵性地壓低了聲音,“是和男人有關的事情?”
拉斐爾嗆住了。
“別擺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不論是達芬奇還是米開朗基羅都有這樣的逸聞,說他們和自己的助手、模特交往過密……甚至真的為此事被捕入獄,交過不菲的罰金。哪怕是在聖職者當中,這也不是什麼稀罕的愛好。”皮耶羅不以為意道,“你就為這種小事為難?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把自己的面孔安放在聖人臉上的拉斐爾嗎?”
拉斐爾緊張起來:“那只是……那只是草稿而已!我在、我在那層油畫上覆蓋了一層新的畫像!”
他們倆都知道拉斐爾是在撒謊。
拉斐爾不僅將自己的臉畫在聖人的面孔上,也將情人的臉賦予聖人,甚至還將敵人的臉賦予偉人。只不過,前兩者是出於讚美,後者就是出於隱晦的譏諷和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