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伊芙琳說,“你也感覺到了,對吧?”
“你指的是什麼?”
“生命力。這座島上的生命力。真旺盛啊……我感覺過去的我就是個瞎子。”伊芙琳喃喃地說,“沒見過太陽的人不可能想象到有什麼光芒只要直視就能刺瞎眼睛,對不對?假如沒見過太陽,這個人本來就是瞎的。哪怕他其實看得見。”
“伊芙琳。”希克利低聲說。
他有不祥的預感,然而,恐懼並未出現在他的心中。他太有安全感了,也太幸福了,沒辦法感到恐懼。
“我想……”伊芙琳沉思著說,“我想道理是一樣的。沒有見過太陽的人是瞎子,沒有經歷過死亡的人不算活過。”
“……”
“你現在還感到害怕嗎,雅各?”
“……”
“很好。我不想雅各害怕。雅各害怕的時候有一點點無聊,雖然也很可愛啦。”
“……”
“雅各?”伊芙琳說。
她站在懸崖頂部。象牙般長長地延伸出去的懸崖,腳下的浪濤在嬉戲、追逐、奔跑。海上的陽光如同黃金,在雪白浮沫的稀釋下,金色中的輝煌也淡去了,反而變得很淺,淺得像半透明的蜂蜜……舌尖幾乎能品嘗到甜味。
凌亂的短髮在伊芙琳的面頰上扭動,彷彿許多跟羞怯地扭在一起的手指。伊芙琳笑著展開雙臂,又喊了一聲:“雅各。”
突然之間,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又充滿了應當具有的全部意義。
“我的觀點還是那樣。我們應當儘可能活得久一點,然後再迎接終將到來的死亡。”
“那又有什麼意思呢,雅各?如果一道迷題被公開卻沒有謎底,一個故事寫出來卻沒有人去讀,一個人活著卻沒有任何結局——那又有什麼意思呢,雅各!”
“你只不過是在胡言亂語。”希克利告訴她。
“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聽你的話。”希克利說。
“講點道理好嗎,伊芙琳。”希克利還說。
“見鬼了,我一定是在做夢,快讓我醒過來。”希克利又說。
伊芙琳仰頭大笑,濤聲呼應著她的笑聲,不知怎麼,這兩種聲音合在一起,彷彿整座島都在同她一起歡笑;而伊芙琳就這麼笑著,往前走了一步,消失在希克利的視線之中。
“雅各。”這座島呼喚道。
希克利慢慢地往前走。他以為自己會發抖和跌倒,但他真的沒有。他往前走,直到停在懸崖邊上。然後他回頭看去,來路清晰,彷彿白紙上的一條直線,他隨時可以掉頭回去,而不是迎合伊芙琳神經質的心血來潮。
世界就在身後,猶如畫卷般展開,世界也在他的身前,濃霧般看不分明。生和死各為秩序的一環,本來也沒什麼好怕的。懼怕死亡的人,究竟是在懼怕什麼呢?死亡的可怕之處,究竟在於其本身還是在於其未知呢?
答案是很明顯的。至少,答案對希克利來說很明顯。
“我現在知道了。這句話應該被寫在故事裡:狗餅乾,人類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他對這座島說,“我說,你真的把這句話寫在書里了對吧,伊芙琳,不然你為什麼不讓我看?”
這座島放聲大笑,快樂地喊:“雅各!”
“是是是……好吧,唉。”希克利嘆了口氣。
他也往前走了一步。
潮水濤濤,發出脆響,彷彿有人在用力咀嚼餅乾。
第162章 第五種羞恥(完)
“你的電影什麼時候開始拍?”
這是瑪格麗塔見到伊薇時說的第一句話。
伊薇還能說什麼呢?
“現在就拍。”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於是電影就這麼開拍了——什麼準備都沒有,但這島上什麼都有。鎮上的村民合力湊了全套的拍攝器材,並且爭先恐後地報名參加拍攝活動。
伊薇在人群中看到了數張在上個世紀聲名響徹影壇的熟臉,只是更年輕、更美麗,個個演技超神。她也不去問他們是怎麼回事:還能是怎麼回事?
瑪格麗塔就坐在導演的旁邊看他們拍攝。
事實證明,桑西確實不知道該怎麼拍電影,前幾天時間基本都花在學拍攝和找鏡頭上,島上的居民熱情地教導他,並且不斷地用實例示範,來讓桑西理解該怎麼去捕捉無數種動態中的某一種動態——只要桑西學會了,理解了,出自他手的每一幀畫面都柔和、飽滿,就彷彿將時間與空間都濃縮在了鏡頭之下。
伊薇都不敢想這電影在大熒幕上播放會有什麼效果。
她做了很多年電影明星,因此清楚地知道,在所有的藝術表現形式當中,電影是侵略性最強的。它不僅侵略人的精神,也掠奪人的精神,更擅長灌輸人的精神。
這部電影拍出來會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甚至桑西作為導演也不可能知道。
桑西學會了拍電影,但心態還停留在作畫者的階段,也就是說,他習慣於精巧地布置每一個靜止中的每一個細節,並竭盡全力地將信息量填補在畫面的空白之處。他完全不為觀眾預留休息時間,看畫的人隨時都可以休息不是嗎?閉上眼睛揉揉眼眶就可以了。
伊薇只希望觀眾們不會瘋掉。應該不至於瘋掉。也不能小看人類的恢復能力和承受能力,再加上這部電影真的、真的沒什麼劇情,可以說就是單純地在描述美麗的度假之旅中一段不可名狀的恐懼,一種普通日常里突然恐怖的氣氛……
……對。一定會有很多觀眾看完后瘋掉。也許這部電影只在少數幾個城市上映就好,比如哥譚。
好消息是他們其實拍攝了兩個版本的電影——有一部分居民無法接受有色彩的圖像,他們在看過自己的表演片段后嘔吐不止,精神崩潰,而伊薇發現自己很難對著那些面孔和身體背後代表的作品說不。
妥協的結果是他們拍兩種,一個版本是彩色的,一個版本是黑白的並且使用膠捲進行拍攝。
桑西討厭黑白版本,聲稱那是對眼睛的凌虐,但瑪麗格塔安撫了他,具體的手段是同桑西一起觀賞了幾部黑白電影。伊薇不知道他們具體看了什麼,她遠遠躲開了,因為擔心兩人中途干點什麼的話自己會礙事……或者變成了小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