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縛殺喘息著、笨拙地彳亍在街道上,不顧四周人驚異的目光,他已無力用法術掩蓋自己瞳孔里那明艷的紫,隨著他跌跌撞撞的動作而愈發鮮活。林滄海沒有給門上很重的禁制,他不過掠施小術便能將其打開,但對於這座城市尚且陌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宛如無頭蒼蠅般左突右撞時,突然迎面遇上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
他頓時意識到了來者的身份,幾乎是一瞬間低下頭,試圖瞞天過海——然而他那頭煙灰色的長發實在過於醒目,那人伸手攔住他的去路:“喲,小哥,去哪啊?”
縛殺緩緩抬起眼,對上男人豪橫的表情,淡淡開口:“去找我的女朋友。”
“我記得你不是在輪椅上么?怎麼,這就能走了?”後者咧開嘴,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給我100塊,我給你帶個路怎麼樣?”
縛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你我不過一面之緣,難得你還記得我的模樣。”他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將手覆蓋在右側的口袋處,引導男人的目光往那裡瞧,而他又很快身子一晃擋住他毫不掩飾的視線,冷靜得找不出破綻,“抱歉,我的腿腳確實還不太方便,需要你帶個路——但是這裡人多,不好掏錢…”“嗐,我車停在附近,那人少,我帶你過去,你給了錢我就捎你去那邊。”男人大氣地一揮手,彷彿和他像是多年似的,縛殺不語微笑,半晌才緩聲道:“那麻煩了,我再加100塊,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女朋友的?”
男人“喲”了一聲,還故意誇張地拖長尾音,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老闆大氣啊!你這口音也不像本地的,怎麼勾搭上那個妞兒的?不會是外國人吧?”便要伸手從右邊扶住他,縛殺略一側身迴避了他的“好意”,執意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面彬彬有禮地答道:“我確實不是本地人,但也不是外國人,頭髮是染的,眼睛是美瞳…我如今在本地工作,女朋友也是工作期間認識的——倒是你,一直做外賣的工作嗎?”
見他如此有警惕心,男人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暗中癟癟嘴,隨意敷衍了幾句,沒想到縛殺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他更是在心裡把他唾棄了一番:呸!文縐縐的小白臉!可面上總是不能露出端倪的,他舔舔乾澀的嘴唇,感受到死皮摩挲著舌尖抵著舌肉劃過去,“哈哈,我和這妞兒算是有緣,我老大是她高中的對象,我們都是一起打球的,跟著喊一句嫂子。”
等兩人走了一段路走進一個岔路口,背後就是一片老舊的社區,只有極少的人不時路過。男人環視四周,指著旁邊的一輛電瓶車示意他,見縛殺也是一副極為滿意的模樣,連忙催促道:“好了,給我200塊,馬上帶你過去。”
縛殺挺直了身子,那對漂亮的蓮灰色瞳孔對準了男人忍不住上揚的嘴角,他淡淡道:“你還沒說完,你和臨淵之間的那些事情,我要聽全,否則這個錢怎麼能輕易給你呢?”
男人“嘖”了一聲,不耐地揮揮手,“就這麼多啊,顧臨淵到現在我還得叫一聲嫂子,你懂了嗎?”他笑得很得意,甚至挑釁意味地挑了挑眉,“你比不過老大的,小子,人家今天就是去和老大定親事的,哪來你的便宜撿啊!”
嘩啦——
他的瞳孔頓時劇烈收縮,眼看著縛殺手頭的一沓鈔票漫天地飛,輕飄飄地落在他的頭頂、沿著額頭滑落、擦過鼻尖,最後掉在掌心裡。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如大雪紛飛般的場面,眼見的青年抬起雙臂,此刻他那身看起來不算名貴的襯衣西褲都襯得宛如金貴到碰不得的名牌。“我不想和你廢話,”縛殺的眼睛微微彎起,他隨手從他肩上捻起一張百元鈔票,在他的眼前甩了又甩,“帶我過去。”
這下男人結巴了,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後憋出來一句:“…那、那車不是我的……”
縛殺的神情一瞬間冷了下來,他下意識想吩咐夜弼,忽然意識到白鶴早已消散在夢境驚醒的那一天。
腿腳還有些無力,是強行突破的後遺症,他的心急如焚成了擺設,只能苦苦燃燒著他的肉體凡軀。
他一揮手,所有鈔票都在那一刻消失,宛如黃粱一夢。男人瞠目結舌愈發擴大,連袖口裡的美工刀都沒藏好,“噹啷”,砸在地上的聲音很響。
“你想殺我?”縛殺半眯起眼仁。
“不…不不,沒有的事……”
“你應該知道,依照現代律法——”他話未盡,忽地吞咽回去,男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隊通體森白的人快速地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將這一小塊地方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都帶著口罩和兜帽,乍一看根本分不出誰是誰,而下一秒,黑蛇的鞋尖踢起美工刀,手臂一把鎖住男人的脖頸的同時,用手掌握著刀面將刀刃抵上他的喉嚨,動作行雲流水僅在片刻間,他的眸光森冷,比下界忘川水還要令人不寒而慄,“不,現在應該說下界律法,不得傷及無辜凡人,你們也不想他死在這裡吧?”
白衣人互相對視一番,眼神交流不過須臾,其中一人便出口道:“縛殺,你曾就已經殺害過無數凡人,如今還要再錯一次嗎?”
黑蛇自然是處變不驚,對答如流:“那又如何?我如今重獲自由,這還要感謝你們下界的那位大人——況且當初我犯下殺戒,卻沒有得到公正的審判,而是滯留下界數百年,你們審判庭的人就沒有一點過錯在身嗎?”
“你、你們……在說什麼啊……!”男人愈發惶恐,掙扎著想要回頭看青年,卻被他手臂箍得死死,他怎麼沒發覺這看上去不怎麼健碩的傢伙這麼大力氣呢?
“縛殺!”白衣人喝道,“我們的任務只有捉拿你回下界,其餘任何事情我們都不關心,你也無須多言!”
“那正好,”黑蛇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的任務也只有把你們都殺了,如果我們不能達成和解,那後續也不必再有了。”——
林昭月提起裙子跟上姐姐的步伐。由於欽天監的眼睛總會在暗處盯緊巫族的動向,她學藝不精、也沒辦法明目張胆地在凡人面前用法術瞬移過去,只能靠著林滄海空間扭曲的本領跟隨她到了商場的某家店鋪門口,利用無處不在的“門”的機制,她的姐姐總能機敏地逃開欽天監的注視,這也是她對她服氣的幾點之一。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身森白的衣,在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顧臨淵身邊,他站得筆直、玉樹臨風,只是那慘慘淡淡的白隔絕了一切溫情,讓他看起來不過是一座無機質的石雕。
她見過他,也是一面之緣,林滄海卻未必,畢竟作為被逐出家族的可憐人,她沒有資格去主動面見其他巫族的人。
她還記得姐姐說,他是白無常“謝必安”。
下界有十個“謝必安”和“范無咎”,每一個閻羅座下都有這樣一對負責處理人界各項事務的執行官,他們被抹除了名字和原來的身份,將自己奉獻給了地府,從此只是白無常、只是“謝必安”。
“要過去打個招呼嗎?”林滄海平心靜氣地問她,她也許發現了她那不算微弱的情緒波動,林昭月搖了搖頭,說實在話,她對於這個人也沒有太多記憶,有限的、甚至拘於某一個時刻,她不應該再為此費心,更何況她的心裡早已有了一個不可替代的人,她再看向其他男性的眼神都收斂著探索的意味,於是她反問回去:“姐姐,我們要阻止他?”怎麼做?這才是她最想問的,而她知道姐姐明白她的想法。
“唔…不著急,”可林滄海卻沒有輕舉妄動,她低頭看了一眼手錶,順便整理了一下袖口——錶盤是深紫色的底,淺淺的碎金箔星羅棋布,是司馬宣最愛的搭配,“等一下縛殺,順便,上回寫的小說有讀者反饋女主角不夠自立自強,我想看看她能做到什麼地步。”
“縛殺?”林昭月有些微驚詫,“他不是被你利用又擺脫你的禁制……”
她那猜不透心思的姐姐彎起眼眸,手指隨意地抬向白無常的位置,“從昨晚開始,蘊池就一直有動靜,想必是他手下那群白無常在我的店外等候多時了——要知道他們也沒辦法做什麼吧,只能在外面蹲著,等獵物自己跑出去咯——你想想,等縛殺一出門,啪!”她甚至形象地在半空中比劃了一下,“一個自投羅網的、完美的實物證據,好啦,我們和這樁案子是徹底脫不開關係了,至少我是不想看到這種局面的。”
本來就脫不開關係,我們可都是始作俑者啊……林昭月的嘴唇蠕動片刻,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所以我呢,在門上悄悄動了點手腳,讓縛殺走出去的空間是一個獨立的、壓縮的空間,所以他一出門就會到顧臨淵家附近,運氣好碰上她出門,運氣不好……”她低笑兩聲,林昭月有些不敢想象,她居然在算計了這麼多事情。畢竟,林家宅邸深厚,卻並不是個要斗得死去活來的地方,作為千金小姐待字閨中的她,在前往人界之前都甚少接觸勾心鬥角,而在仙塾讀書更是如夢似幻的學生時光,直至下定決心來凡間復活林朝暮,她都以為人世間是單純無害的,就像她陽台上信手照料的小白花一般無暇。
“不過,那幾個白無常還是很容易對付的,”林滄海倒是對目標對象抱持著十足的信心,“縛殺的下酒菜罷了。”
“這麼說……”林昭月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只需要等縛殺解決了白無常來,就行?”
林滄海不置可否,漫不經心地往身後的牆上一靠,“我說昭月你得見識一下白無常的力量,不是看縛殺和他打,”她頓了頓,側過頭看向她,下頷微抬、意指前方不遠處的謝必安,“有沒有興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