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臨淵只是咬著下唇,什麼話都不說。從小的經歷告訴她,此刻但凡吐露一個字都是死,顧母那個訓人的本事從來都不是蓋的,她可以追溯她過往所有同類過錯,總和概括一一列舉,那些被她藏在犄角旮沓里的事情都會被翻箱倒櫃式刨出來,血淋淋地展現在外人眼前,告訴那些人,這就是她,在外面從來都沒有隱私沒有自由。
而賀軒又是遞吃的又是遞喝的,好話說了一大通,這才讓顧母消了氣,拍拍旁邊的座位讓顧臨淵坐下,“你啊,要多和小賀學學,人家情商高,哪怕當初成績不如你,現在可混的你比好,你說是吧小賀?”中年女人笑呵呵地拿起菜單,似是隨口說來,顧臨淵卻是狠狠一顫,壓了壓眉,低頭掏出手機。
她嘗試聯繫了一下林滄海,卻沒有收到對方的回復。事實上她的眼前一片迷離,心神不寧的同時也根本看不進別人發的消息,曾經上學的時候顧母對她的要求一再得寸進尺,進了前200就要進前100,進了前100就要進前50,然後就是前30前20前10前5,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而考不好就要被顧母一頓痛罵。因此她害怕失敗、害怕得到的終將失去,只能忙裡偷閒的同時瘋狂為了自己的成績焦慮痛苦甚至抑鬱,只是顧母從來不覺得她有什麼毛病,還笑話她自作多情——而最可笑的是,顧母的副業就是心理諮詢師。
“顧臨淵,人家和你說話呢,你玩什麼手機?!”
她驚惶地放下手機,抬頭就對上賀軒關切的目光,他應該是在點菜吧,問她喜歡吃什麼之類的,顧臨淵抿了抿唇,輕聲道:“隨便,你們點什麼我都行。”
不敢看向顧母的位置,她繼續垂下頭,埋進虛擬的世界里,逃避可怕的現實。
伏湛……好想念,為什麼會這樣呢?明明之前在夢裡、在魔域都不是這樣的,她還會大大方方和衛鞘周旋,還會鋌而走險與沉灼槐打賭,成為王后的她、勇敢果決的她,為什麼會像個鴕鳥一樣只知道把頭埋進沙子里,以為只要看不見就不會加諸於她?
上菜的服務員是一個戴著白手套的青年,顧臨淵留意到他也就是因為他的打扮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在一眾紅黑搭配的服務生中,就只有他一身蒼白地站在他們旁邊,專心給這一桌服務,若非能看見他胸前的銘牌,她還以為這是個熱心幫忙的客人。
謝璧安…?她眯起眼,勉勉強強才能看清銘牌上的字——怎麼會有人叫得和白無常差不多,這一家人不會嫌太陰了嗎?難不成他就是白無常本人?
顧臨淵險些被自己這個想法逗笑,一想到林滄海曾經和自己提到過這類人的存在,她又有些后怕,畢竟也知道伏湛身份敏感,下界肯定會派人來抓他,難不成還真是……
出於保險起見,她又給林滄海發了一條消息。
“顧臨淵,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你情商低白眼狼嗎?”顧母的聲音唐突響起,打碎了她夢一般的靜謐,“你看菜也要上了,大家都坐在這裡,你怎麼做的?你就在這裡玩手機,連招待客人都不懂,媽媽以前跟你說的話都白教了?”
她起身給每個人都倒好茶。其實賀軒買了飲料,這茶喝不喝都是擺設,喝完是不可能的,甚至到頭來一口也不會動。
她坐回自己位置上,尚未落座,顧母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在吃完之前就別看手機了。”
“知道了。”她慢吞吞地回道。
“你和小賀不是同學嗎?我看你平時和那群同學也不怎麼接觸,就跟小賀還有幾句能聊,怎麼不多說幾句?你啊,就是太孤僻了 ,以前小時候也沒看你這樣啊,怎麼到現在就一副高冷的樣子,誰都不喜歡吧!”顧母順水推舟地用手肘捅了捅賀軒,後者立馬接道:“哈哈,臨淵她確實好幾次同學聚會都沒去,不過我記得是沒空吧?她還是很喜歡和同學們在一起的。”
就是不喜歡。顧臨淵在腦袋裡冷笑,但她面上還是保持著微笑:“大概吧,和他們也聊不了太多話題。”
“我記得你以前還挺健談的呀,怎麼又聊不來了?”顧母一頭霧水,她對女兒的印象還停留在曾經那個熱情洋溢的小女孩,會大大方方和其他人分享她的小零食,也會和玩伴們打成一片,怎麼如今變成了這樣一個臉上毫無表情說話冷冷淡淡的女人?
他們也不願意和我說話啊。顧臨淵面不改色地揚起唇角,雖然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臉頰肌肉在顫抖,但她依然維持著如今還算好看的表情,“大概是找不到共同話題吧,我不追星也不看劇,興趣愛好對不上呢。”
“您不知道,”賀軒給顧母夾了一筷子菜,“臨淵她喜歡打遊戲,那是咱男生愛玩的,所以我和她玩得多一點,我的問題我的問題,哈哈哈……”
“我也沒見她怎麼和班上同學來往呢,尤其是初中。”中年女人得了關照看賀軒更是順眼不少,一想到自己這個不得心意只知道死讀書的女兒就覺得教育失敗,又連連誇了他好幾句,誇得小青年都要不好意思了,“臨淵啊,你當初怎麼回事,同學嘛,還是要多來往才行,哪裡能一下子就疏遠了呢。”
顧臨淵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她繼續假笑著:“沒有共同話題哪裡來往得起來呢,更不要說他們也看不上我呀。”
“怎麼看不上你?我們家臨淵成績這麼好,每次都是名列前茅的,他們怎麼看不上了?不會是你自己仗著成績好看不上人家吧?”
顧臨淵深吸一口氣,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頰邊肌肉在抽搐,像是維持笑容太久的後遺症。“我從來沒有看不上他們,我努力去迎合他們的喜好,但是他們不願意接納我。”她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很多已經被她當做灰塵從記憶中拂去的事情死灰復燃,浮現在她的眼前,被拳打腳踢也好、橫眉冷對也好,她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完美的校園霸凌受害者,但也不會因此而毫無痕迹地抹除那些被欺負的經歷,“從小學就開始,想和他們玩就必須挨打,我挨了一頓又一頓,最後他們告訴我就是希望我扮演沙包的角色,然後很快又拋棄了我;到了初中,我還記得他們在畢業之前跟我說的話,如果班上不是有一個比我更讓人討厭的人存在,被霸凌到抑鬱症的人就是我;只有高中我才稍微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你問我為什麼不和他們玩?”
從小到大,她都在迎合那些人的需求,成為挨打或者取笑的對象,他們說她太張揚,為什麼要成績好?為什麼要得到老師的喜愛?這都是她的錯,所以她變得冷漠、變得沉默…現在顧母卻怪罪她,為什麼要變成這樣——為什麼要變成這樣?!
“這…”顧母為難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賀軒,高跟鞋在桌底不安地踢了一腳她的小腿,“哎呀,還不是因為你太高冷了,不然人家怎麼可能不接納你呢?你看小賀初中那時候不是和你玩得挺好的嘛?你也不是沒有朋友啊,這得你主動去交人家才能和你玩,歸根結底還是你這脾氣……”
噹啷——
顧臨淵猛地站起身,筷子因為她劇烈的動作而掉落在地,白衣的侍者彎下腰撿起,從一旁的櫥櫃里拿了一雙新的,“小姐,您的筷子。”
一剎那,顧臨淵下意識地抬起頭對上那雙灰色的眼睛,接近白色、卻沒有和眼白混合在一起的灰,有一種無機質的美感,“謝謝…”她一時失語,又順著男人放筷子的動作緩緩坐下,隨後便聽到他說:“幾位客人,很抱歉聽到了你們不太愉快的談話,但本餐廳秉承著希望各位客人都能在此得到快樂的宗旨,所以,請你們一同享用這份午餐,然後忘卻那些本不該存在的記憶,繼續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的話像是有某種魔力一般,把每個人心頭的怒火都一掃而空,從而不約而同地拿起筷子,開始享用他端上來的菜品。男人筆挺的身體立在他們身邊,靜默地扮演著侍者的角色,他在等待,等待一場鬧劇的結束、一個完美的收場——
林滄海從迷夢中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她躺在床榻上放空自己足足半晌,直到林昭月敲響蘊池的門,她才從床上一翻而起,掛在門后的衣服彷彿生出自主意識般飛到她的身上穿戴整齊,不過一刻,她就看到了妹妹那張心急如焚的臉。
林昭月還未開口,在見到姐姐那處變不驚的模樣時就已然住了嘴,林滄海環視店內,果真不見了黑蛇的蹤跡,她一抬眉,臉上的表情里沒有一絲驚愕,反倒是扯起唇角,笑了。
“抱歉昭月,昨日忙著修復他身體的各處細節,尚未告訴你計劃的全貌,”她滿懷歉意地點點頭,一邊收拾自己的背包一邊解釋道,“他受到的損傷絕非一個身體可以彌補,但同樣,作為青龍後裔他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去自我修復,只是我們尚且不知他究竟了什麼,才導致體內的修為如此詭譎,不論如何,神力做不到滋養他的神軀,那就讓他自己來。”
林昭月輕輕“啊”了一聲,短暫的愕然後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你是說,用這種方式逼他爆發出力量自我修復…?”
林滄海沒有否認。
“姐姐,沒想到和白虎神君在一起那麼久,你不僅有了軟肋和挂念,還學會了他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嗎?”她微微一笑,伸手將冰棱掛上拉鏈一側,代表最後一件需要的東西也收拾完畢,“昭月,你想不想去見識一下,酆都白無常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