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卿回過頭去,畸岩在他身後靜靜站著,似乎已經聽了很久了。她緊捂著腹部,方才的激戰令她斷了幾根肋骨,渾沌的腐蝕實在太過強大,她一時半會也難以修復完全。
“畸岩將…”“我知道了。”女將軍頷首,拳頭死死捏緊,她的目光橫越凍原、穿過裂縫,像是在懷念、又像是在祭奠,“這是我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如今吾王已去、渾沌已除,我等前朝遺老也不會繼續為你效力,黑蛇……”她看了他一眼,“我們會遍布在魔域的土地上,如果你的防禦工事需要駐軍,我們會出現在你能看到的地方。”
流銀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們的榮耀也隨時間沉澱進歷史中,魔族的未來再如烈陽璀璨,也不是他們這些實驗殘次品能看到的了。
這是她最後能做的事情。
“那軍師,”伏湛看向被夜戮摟得緊緊的瀧唁,兩個人如今看起來倒更像是母親和兒子,“你打算……”“當然是留下來了,對吧老婆!”夜戮立即用他的大嗓門蓋了過去,果然得到了白鶴的一陣拳打腳踢,不過他樂在其中,反而粘得更緊了。
把自家老公暴打了一頓之後,白鶴終於閑下來清了清嗓子,“我會留下來的,魔族如今情況也不容樂觀,大雪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損失、叛軍有太多遺留問題,我作為魔族的一員,有義務幫助你來解決這些事情。”
“反正你就是要留下來,我沒說錯嘛老婆!”“滾啦!!”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兩個人打情罵俏,伏湛恐怕只能憑藉記憶去還原他們曾經親密無間的場景,不過就算如此,這樣的情況也是少之又少的,曾經他還一度以為瀧唁是拋棄了夜弼和夜戮,而夜弼也確實因此而消沉失落過很長一段時間,若非此一役,不知他們之間的隔閡何時能夠消除。
啪、啪、啪——
從地平線的另一端,鼓掌聲稀稀拉拉地響了叄聲,顧臨淵抬眼望去,果然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只是如今他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沒辦法使用法術飛行,只能一步步走到這裡,力量無法維持破損的肉體,於是黑色的泥如同裝在漏斗里一般不住地向外傾瀉,沿著他倔強的腳步,流淌了一路。
“真是讓人感動啊,”他皮笑肉不笑,“只是這種場面永遠不可能屬於我,你說我又何嘗不羨慕你呢?雖然早早就死了,但好歹也可以度過一段幸福的時光,而我啊,是不會擁有幸福的呢。”
“你從來不曾理解愛,只是一味用付出去脅持回報,又如何會得到愛。”伏湛淡淡道。他聽顧臨淵說那些以前經歷過的事情,有時都覺得毛骨悚然,沉灼槐的心理是病態的,他病態地渴求她的回應,處於一種既高高在上又搖尾乞憐的矛盾中,所幸他的臨淵能夠看清他疏遠他,不會被他的話語所影響和操縱。
沉灼槐搖了搖頭,“……你不會理解的。”他已經走到了眾人面前,但他無力再突破這些人衝到顧臨淵身前,所以他只是立在原地,任由體內的液體不斷外泄,“在你還一無所知的時候,我就已經能聽到來自神明那個世界的聲音,我聽到臨淵說可憐我,說心疼我,說她喜歡我…你不會理解那種欣喜若狂,就算我已經成了失敗品、一攤破爛,她也是這樣說的。”
“所以,從那時我就在想,如果我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一定會好好愛她。”他的臉上重新浮現出一絲嚮往,然而這種虛無縹緲的幸福很快被伏湛打斷,“這就是你說的‘愛她’?”他沒有指向任何東西,眼神依然直視前方,可沉灼槐就是清楚他說的是什麼,他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是,我承認這是我對她不起,因為我會一輩子愛她、我會成神、擁有最強大的力量,所以屆時我可以給她塑造出一條全新的手臂,哪怕沒辦法塑造,我也可以好好照顧她,這還不夠嗎?”
“如今這些爭論還有意義嗎?”顧臨淵突然開口道。她哽咽著,目視著沉灼槐,他的臉上先是浮現出欣喜,很快又被她的話覆蓋過去,“你對我的好,我都儘力在還清。這份人情,我不想欠你的,也不想與你再有任何交集,以前那些話,就當是送給已經死去的傀,而沉灼槐是沉灼槐,從來不是他。”
話罷,她用右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淚,重新昂起頭,“我們走!”
“你——”沉灼槐囁嚅著,“你不想殺我嗎?我的靈魂來自上一個輪迴,只能依靠傀的身體在這個世界行動,如今這副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只要你動動手指,我就可以……”
一個又一個人與他擦肩而過,從此之後他們每個人都與他無關,偌大的凍原上只剩下他一個人靜靜孑立、自言自語,直到林滄海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看著裂縫,喃喃地問:“這個世界是要毀滅了吧,神明?”不等她回答,他旋即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他們沒有人真正聽我的話,這就是下場……”
林滄海神色凜然,目光冷厲,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淺淺瞥了一眼身後的裂縫,伴隨著她的動作,風從中湧出、撥動她的長發,陽光之下,沉灼槐第一次看清了她原本的面目,海棠紅的長發和碧色的眼睛,五官談不上驚艷,但確實耐看。
“…你的皮囊就這麼不堪嗎?”他忍不住譏諷道。
林滄海沒有理會他,“你違背了約定,我會處理掉你。不枉你覺醒了意識,有什麼想說的嗎?”
沉灼槐定定地看著裂縫,“她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我,是嗎?”他頓了頓,像是害怕她說出跟為殘忍的話一般繼續說道,“但是我想讓她記住我,記住我是一個為她付出過的人……可是神明,我始終不解,為什麼我不能是主角呢?”
“這要問你自己。”林滄海答道。
“是你把我造出來的呀,神明,你不可以這樣敷衍我。”
“我很少自詡造物主,因為大部分的你們都曾真實存在過,你們的性格是植根在魂魄里的,哪怕殘缺了也會表露出來。”林滄海擰起眉,似乎不願意再繼續聊下去,“……就這樣吧。”
“好,那我明白了,既然我是活生生存在過的,那麼也就意味著我還是有可能與臨淵在她的世界相遇,對嗎?”沉灼槐笑了笑,“那麼,我還是希望她能夠記住我這個反派角色,而現在,反派就應該獲得一個反派才有的結局——記得告訴她我做了什麼。”
他向林滄海點頭致意,隨後他的身體突然化作一大灘黑泥向著裂縫蔓延,林滄海沉默地看著他義無反顧地衝進裂縫裡,隨後裡面響起了渾沌的吼聲,裂縫伴隨著他的進入而逐漸閉合,最後重新歸為一線淺淺的縫隙。
他其實並沒有看起來的那麼不堪,他只是累了。
林滄海握緊掌心裡的流蘇耳墜,眉頭依舊緊鎖,她也有些疲態,只是事情沒有完結,她依然迫切地期待著去和那個人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