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在暮雲里(1v1) - 第二百零四章禍亂

兩人相視而沉默,直到巴洛特身後一片黑暗的裂縫隱約透露出紅光,伴隨著野獸的嘶吼和古怪的涌動聲,老人的身體顯然一僵。
“還要繼續演下去嗎?”司馬宣懶懶地抬起眼,手指如同跳舞般操縱著這些飛雪和冰棱,在蟲族老人眼花繚亂之際,他又一次仁慈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讓我住手,你得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不是嗎?”
此刻的倔強已然成為某種拚死掙扎,巴洛特意識到了年輕男人此前唐突行徑的用意,他將目光轉向他身後的那名小士兵。
“叛徒!”他哼笑著,聲音在剎那間如洪鐘般嘹亮,在一片素白的荒漠中久久回蕩,“你以為用這樣的說辭就能讓黑蛇誤解我的忠誠嗎?荒謬至極。”
司馬宣微微一笑。
“說得好。”他甚至抬起手替他鼓掌,“繼續呀,弄臣,讓我看看你還能說出什麼有趣的謊話來。”
“說這句話的應該是你吧,冒充吾王的不敬者。”巴洛特怒目而視,他低語著,從手中化出一隻青銅鑄造的權杖,它在漫長的腐朽的歲月中頭一次與自由的空氣相擁,因而格外興奮,“你真以為我等作為昔日的舊臣,就應當為你所利用?!”
話音剛落,他以權杖狠擊地面,剎那間,無數細密的絲線從地底破冰而出,纏繞著那些尚未飛入裂隙中的死者的身體,他們猶如提線木偶般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早已被凍僵的身體竟在此刻以另一種形式煥發生機。
“殺了這個冒牌貨!”他怒吼。
“冒牌貨,哼……”司馬宣毫不畏懼地立在原地,任由那些被控制的地牢軍將他包圍,他依然語氣淡淡、神色坦然,只是那雙紅眸顯然隱有不悅,“你應該很清楚為什麼我沒有把他們丟進去,否則你也不會利用舊王留下來的寶物讓他們死後也不得安寧。”
“——那裂隙後面,是我吧?”
伴隨他的話音落下,一根根絲線驟然纏繞上他的腳踝,如同鎖鏈將他囚禁在原地。他輕哼一聲,再次抬起頭,老人的眼神已然透露出陰狠,他見過無數次這樣的眼神,無論是青澀的、年輕的,還是頹老的、滄桑的,每當他要對這些人動手的時候,再孱弱的兔子也要跳起來咬他一口、咒他要他不得好死,曾經他會計較一二,如今他只覺得好笑。
笑中都多少有幾分麻木。
“我不會允許你再踏過去一步…!”巴洛特咬牙切齒地說。
他的臉部開始解構、分裂,展露出他作為蟲族真正的模樣,那對密集的複眼哪怕再也看不清任何情緒,司馬宣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怨懟,也不知生髮於何處,如他弄臣的身份般令人發笑。他正欲譏諷幾番,卻見原本縮在身後的小士兵怯怯地挪出來,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巴洛特,顫聲問道:“大人,這是……”
“你怎麼在這?哦……我帶來的。”司馬宣懶懶地拍了拍腦袋,倒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他抱胸環視,刻意忽視了小腿上越纏越多的細絲,那雙紅眼睛低垂著,聚焦卻不在潛在的危機之處。這場雪下得太大了、太久了,它們帶來的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在雪中浸泡著,他的力量逐漸恢復到了最鼎盛的時期,而眼前的老人還在執著於他的真偽,可悲可嘆之餘,他也不願再過多周旋了。
“你在害怕?”他眯起眼仁,低頭瞧了眼顫抖的士兵。
後者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司馬宣露出了他慣常的那副笑容,溫和又謙遜,配合他那張美麗的臉總能令人片刻失神。“也是哦…這樣的話,基本上沒人不會怕吧。”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右手卻不緊不慢地整理起左手的袖口,那小士兵正想配合地點點頭,下一秒,他的身體已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一根又細又長的冰棱從地面上突然刺出,穿過他的身體將他帶向更遠更高的地方,至少此刻,蟲族老人及目望去,他已然感知不到小士兵微弱的氣息。
“你為什麼不把他送給吾王?”巴洛特冷哼一聲。
司馬宣慢悠悠地理好袖口,不疾不徐地開口:“如果你這麼急著想知道的話,不如自己去問問你的‘吾王’好了。”
一滴冷汗,沿著巴洛特的額頭緩緩滴下,在他光潔的下巴上凝結成了冰。
“…你就不怕吾王醒來,將你趕盡殺絕?”他掐碎那滴冰珠,身後隱約傳來野獸的吼聲,他深呼吸再叄,又是一大滴汗流下來。
司馬宣從容不迫地搖著頭,“非也。”他望向頭頂的天空,原本被暴雪覆蓋的湛藍已然開始向紅色漸變,彷彿末世前的預告——他淡淡收回目光,將兩隻手放歸原位,“你以為我在怕什麼?我只是比你有耐心而已。”
咔咔、咔咔。
冰棱的聲音,清脆又令人生畏,這些堅實的造物一根根從地面中徒然生出,將那些被複活的人一個個刺進血紅色的裂縫裡,猶如猛獸的飼料,源源不斷地被冰棱送入巨獸的口中。風雪肆虐之下,唯有兩人的身影屹立不倒:巴洛特仰仗著權杖勉強支撐住身體,心卻在恨他的天賦只能用以操縱人心,而眼前的冒牌貨又如此強大,他根本難以接近、更不要說操縱;司馬宣則愈是悠閑自在,他甚至抽出空來,撥弄起自己耳朵上的那串流蘇耳墜。
他有預感,距離和她再見,已經不再相隔晝夜。
在他接近澆灌式的攻勢下,他們頭頂的天空終於如染血般呈現出鮮艷的紅色,這塊駭人的血跡貪得無厭地向前攀行著,不斷往其他尚且乾淨澄澈的天穹侵蝕。巴洛特絕望地抬起頭,明明是夢中的場景,他卻再難高興起來——這意味著他身後的怪物即將蘇醒,而他將成為它降落在地上的第一口食糧。
“你——!!”他嘶吼著,臉上的殼甲都隨之翕張,“好啊、好啊!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啊啊啊啊——”
蟲族刺耳的嘶鳴以他為中心爆發開來,權杖應聲而斷、風雪驟然靜止,他的絲線頓時散發出刺眼的紅光,將司馬宣團團包圍,可後者竟毫無反應——在巴洛特近乎自爆式的進攻下,他失去了所有感官,整個世界的安靜落幕和持續不斷的耳鳴反覆刺激著他的神經,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連同七竅里絲絲流下來的鮮血一起,彷彿他只是一具屍體,那些血液就像雨點落在他的身上,他不會知道黏膩的液體流淌過他的耳垂、脖頸,染紅他潔白的衣領、污染他心愛的耳墜。他依然矗立著。
他想張開口,卻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張開,他說:“該死。”可他的聲帶真的因此而顫動了嗎?他不知道,這只是一個憑本能完成的動作,在這短短一分鐘里。
直到面前的裂縫被一隻雪白的、形似狼爪的手撕開、撕出一條更大的裂縫,他才漸漸看清那怪物的模樣。
它實在太過龐大,整個天幕都無法承載它的高度,而它的頭顱又身在何處呢?司馬宣尋不到,他甚至尋不到它任何一塊屬於人體結構的部分,它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渾沌”,除了素白的身體上密密麻麻的冰晶,以及形似雪狼的部件,它看起來確實不像是這個世界應該擁有的存在。
怪物蠕動著身體上的裂口,它不過輕輕哈出一口寒氣,便將老人的身體輕而易舉地甩在他的眼前,綠色的血濺得到處都是,老人的頭在地上彈了幾下,那雙可怕的複眼還在圓睜著、注視著他去迎接屬於他的結局。
我殺我自己。司馬宣覺得挺好笑的。
可他還來不及笑,怪物已將整個身體從裂縫中擠出,所有屬於過雪狼的結構在它身上無序地排列成完全不成型的模樣,全靠如泥漿般粘稠的本體組織起來。它轉動身體中央的一顆眼球,紅色的瞳孔盯著不遠處的司馬宣,幾乎在一剎那,涌動的風雪在他周身陡然爆開,鋒利的雪點將他飛舞的長發盡數割碎,司馬宣眼疾手快地結出一個冰罩,卻還是被它的攻擊刺傷了手臂。
他猛然抬首,渾沌的“手”已狠狠拍向他的頭頂,說時遲那時快,他揮臂凝成一根冰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它的“皮肉”,可只見那冰輕而易舉地刺穿了狼爪,卻不見怪物有所反應,它彷彿感受不到任何痛覺,就這樣迎著他的攻勢直直拍下——司馬宣連忙閃身向一側,眨眼間,它的“手”已將他原本所在的位置砸出了一個大坑!
甚至於他身旁的那個頭顱,都被一併拍起、落在他的腳邊,他還保留著一線生氣,以至於此刻,他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小夥子,現在,反正老巴羅都要死了,不妨就教你一招…”
司馬宣低下頭,對上他可怕的複眼。
巴洛特的聲音在他耳邊清晰地響起:“去死吧。”
他的精神為之一振,意識到被算計已經是下一秒的事情,而他的身體已然被怪物擊飛幾十米遠,狠狠砸在積雪中,濺起一圈飛雪,又如浪潮般湮沒在聲勢浩大的風暴中。
那顆頭顱跳動著,落在他胸口,迫使他與蟲族老人憤怒的雙目對視。司馬宣咳了口血,兀自笑了:“…頑強的蟲子。”
“從你冒充吾王的那一刻起你就該死!”巴洛特惡狠狠地說。
司馬宣沒有反駁,他懨懨地對著他的複眼,彷彿自言自語般呢喃著:“千年前我就死在這裡,被這個傢伙吞噬融合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只要一日不殺死它,它就會一直吞食融合在這裡死去的生命…”
“這就是你的王,他的死令渾沌激長,令世界的崩潰提前了至少五百年,他狂妄、驕矜…”
“閉嘴吧你個冒牌貨!”巴洛特發出嘶嘶的鳴叫,“既然你一心想死,那我就幫吾王最後一把——”
他的複眼再一次散發出紅光,司馬宣沒有避開,或者說他此刻無力避開,巴洛特的聲音沒有經過空氣卻毫無阻礙地進入他的腦海,層層迭迭,不斷重複,他要他痛苦要他死亡,司馬宣看著自己的手緩緩抬起、凝出冰棱、對準心臟…不受控制。
“死吧,死吧,你根本不是流銀,你根本——”
那顆頭顱從脖頸開始變得僵硬、冰冷,一層霜花沿著他的血管不斷向上延伸攀附,他的唇齒、他的臉頰、他的鼻骨、他的前額,一一封凍。司馬宣看見怪物的手已然抬起,它要再度發起進攻,它意圖將他粉碎在這裡。
“死啊……”
紅光消退,複眼上最後一塊空缺被冰霜填充覆蓋,老人的頭顱終於陷入靜謐,一如這片土地。
——而怪物的“手”也在此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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