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快點報給陛下啊。”紀博士也不是個傻子。
雖然還沒到大朝會,但好巧不巧的,就在昨日,有位景帝朝的肱股之臣也去世了。對方是真正的泰斗人物,為國家、為百姓做出了極大貢獻,晚年功臣身退,還不忘回老家教書,為朝廷持續性的輸出人才。
這種大人物的死訊,是一定要上奏給陛下知道的,這樣陛下才好進行適時的追封以及蒙蔭對方子孫的賞賜,這事兒正好也歸太常禮院管。
紀博士覺得:“我可以趁機夾帶個私貨,把需要丁憂的官員名單一併提前送到御前。”
他唯一擔憂的只是這份奏摺會直接被卡在司禮監,讓陛下根本無法得見。畢竟他的品級是不足以上每天的小朝會的,只有十日一次的大朝會才能面見聖顏。
不苦也終於聽懂了堂兄請他吃飯的真正原因。
他這是在借著不苦之口向連亭傳達善意,意思很明確,他能做的都做了,如果連大人真的有意回老家奔喪,那就什麼都不需要做。但如果連大人無意,那連大人就要趕緊想辦法讓那份太常禮院的奏摺正常出現在陛下的桌案上了。
“大恩不言謝。”不苦見堂兄什麼都明白,也就懶得再裝,拱手道謝后就迫不及待的起身,在結了賬后直接趕赴了連家。
連家的下人此時正在各處張掛著白布黑綢,連亭和絮果也已經換上了素服,一副全家真的在認真準備喪事的架勢。
但是不苦進門時,連亭卻很有閑心的正在輔導他兒子寫功課,臉上一點不見悲傷,甚至可以說是喜氣洋洋。這份再也不用擔心極品原生家庭搞事的喜悅,甚至沖淡了他輔導兒子功課時的常見憤怒。
他這回輔導的還是倒霉催的古文翻譯。
題目是:“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絮果翻譯的是:“大雪下了三天,導致湖中的人和鳥都死絕了。”
不苦大師本來十萬火急的心,也一下子被氣笑了:“……”看著絮果就好像在說,你小子挺狠啊,這就給人家判了死刑?還是滿門抄斬,連鳥都不放過的那種。
連亭只問了兒子一個問題:“‘聲’呢?人鳥聲的聲呢?被你吃了?”
然後,他就眼睜睜的看著兒子把這句話的翻譯改成了“大雪下了三天,導致湖中的人和鳥都被毒啞了,失去了聲音。”
好吧,連大人還是沒辦法和輔導功課這件事上和解,哪怕他那個早就該死的爹終於死了都不能讓他展顏,他現在只想讓他兒子把他毒啞。
不苦也就知道了,連亭在奔喪這事上,根本就沒打算善罷甘休。
不過不苦還是得先問問,為什麼連亭也需要服喪,他是真的不知道原來宦官還需要這麼叢的。
事實上,歷朝歷代對宦官的服喪規定都是不一樣的,有些朝代覺得太監就是奴才,是自己買斷賣身契的僕從,為什麼要服喪?有些朝代則覺得宦官也是官,甚至包括了宮中的女官,都有著明確的服喪規定,甚至還會非常嚴格。
大啟本來是介乎於這兩者之間的,既,高級宦官和女官是需要服喪的,但也只需要和武官一樣丁憂百日,對小內監和小宮女則不作強求。
但是到了先帝這個摳門貨時期……
那就不一樣了。
因為丁憂需不需要給大臣俸祿,在歷朝歷代甚至是不同皇帝的不同執政時期都是不一樣的。先帝的作風舉世皆知,他是不可能給錢的,不要說俸祿了,他連最基本的安撫與悼錢都不會給,他沒反過來跟大臣們要誤工費就不錯了。
大啟延續百年,朝廷本身已經有了冗官現象。先帝不想開沒必要的俸祿,又不能無故辭官,就在丁憂上開始了大做文章,制定了堪稱變態的森嚴規矩。
好比不只是父母需要奔喪,祖父母、兄弟姐妹都需要,只是服喪的長短不同而已。
也好比本來以前的規定是,在父親未死、母親去世的情況下,需要服喪一年。但在先帝這裡就是父母同喪,不管另外一位高堂是否健在,任何一方死了都需要服滿三年的丁憂。
更好比如果父母接連死亡,理論上來說,如果有重疊時間那就算服了兩次,但先帝不行,一人三年,兩人就是六年,不管是一起死還是分開死,都必須服滿實實在在的六年。
總之,這樣那樣一套神奇的規定頒布下來,朝廷的冗官現象不能說完全消失了吧,卻也是實實在在的解決了不少。
至於丁憂回來還有沒有這個官員的位置……
如果有空缺就頂缺,沒有空缺就排隊,慢慢等起複。反正在這些前官員辛苦等待的時候,先帝是不會掏一分養“無用”之人的。
宮中就更不用說,先帝就是那種典型的恨不能給你一份錢讓你干出十個人的活、還要嫌你花錢的刻薄老闆,已經窮盡人力了,還要嫌宮中張口吃飯的人太多。於是,先帝大筆一揮,直接就把宦官和女官的服喪規定一起拉到了與朝臣相同的頂格。
不要以為這是什麼放大假的好事,事實上這就是一種變相解僱,是更深一步的剝削。
用絮果他娘的話來說就是,這不就是大廠的三十五歲畢業制嘛。其本質的底層邏輯是相通的,既,年輕人永遠是最有幹勁又最便宜的廉價勞動力。先帝在榨乾了宦官、女官最好年華的全部精力后,又不想給他們終老,甚至不想在他們狀態下滑后給他們開更高的薪酬,於是就合理合法的讓這部分人出宮了。
至於他們在丁憂后還能不能回宮重新做事,那就完全看運氣了,連亭這種簡在帝心的高級宦官肯定可以,但那種地位很低的宦官基本就不可能了。
他們在宮中的位置上,早就已經換上了更加機靈、還更便宜的新人。
雖然這麼說挺可悲的,但就絮萬千觀察,在這些入過宮的人里,宮女還好,宦官基本都很渴望重新回宮,他們早就已經被規訓成了只能適應皇宮生活的一枚螺絲釘,再無法展開在宮外的生活。現代人會覺得誰會喜歡干伺候人的活啊?能被早早放出來還不好?古人卻會覺得能夠伺候在皇宮裡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而對於還留在宮裡的人來說,這樣的人手減少也不是一件輕鬆事,因為該乾的活兒是一點也不能落下的,每個人都是身兼數職,沒日沒夜的工作,還不能出錯。
先帝比資本家還資本家。
說真的,先帝能不被暴起的宮人勒死,都是個奇迹。
先帝去后,小皇帝登基,因為有三年不改帝制的祖訓,先帝留下的一些規矩就一直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改動。民生方面還好,有紀關山紀老爺子在前朝大力推行,百姓都得到了喘息之機,這些年民間“聖上英明”的話也是越來越多,因為大家是實打實的一年比一年過的更好了。
但在丁憂制度這方面,說真的,如果不是連亭遇到了,他也想不起來還有這麼個事。
不苦掐指一算:“意思也就是說,如果你真的丁憂了,得在家裡待六年?”
那黃花菜都涼了啊。
小皇帝已經十四了,六年後就是二十,不要說大婚親政了,說不定連太子都會滿地亂爬了。離開權利中樞整整六年,對於連亭這種需要聖心為倚仗的人來說,是非常致命且可怕的。
“不,不是在家,是回祖籍丁憂。”連亭一邊給兒子剝水蜜桃,怕外皮上的毛讓絮果手癢,一邊道,“我需要帶絮哥兒回鎮南鄉下的老家奔喪。”窮山惡水,不毛之地的老家。連亭垂眸,看不出神情的問兒子,“怕嗎?”
絮果毫不猶豫的搖搖頭,還很興奮:“我可以幫阿爹磨豆腐、打豬草、餵養小雞!”他會的可多啦,都是跟著他的好朋友周吳鵲起學會的!
“是嘛?那我們絮哥兒可真厲害啊。”連亭是真的蠻詫異絮果還會這些的。
“必須得回去嗎?不能奪情嗎?”不苦大師覺得他此時此刻才是那個“皇帝不急太監急”里的太監,連亭在哄兒子,只有他在認真擔心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