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從只低頭作了請的動作並不再跟著進去,苦楝自然地進了內室,門輕輕關上了。
雅室之內,只一護衛沉默地守在鳳尾竹屏風側,四處都點著金紗梔子燈,案台上擺兩隻扒花粉釉瓷器,已近秋末,裡頭卻放著反季的白芍藥,花瓣繁複,既美且雅。
太子立於窗前,聽她進門緩緩回身。
他今日穿了一身尋常的瑞草螭虎的暗紋絳色常服,衣料卻是不簡單,腰上配雲紋折枝玉革帶,一反常態只高束長發,倒是少了幾分壓迫感,很有幾分英氣。
“殿下有何見教?”苦楝開口問道。
太子便向她走來,在離她只有叄步之遙停下,苦楝也不退讓,只是坦然地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地回望他。
這是一個有些越界的距離,進一步兩人便貼得極近,太子的目光很是深邃,有些無禮地打量她,似是要將她看穿。
這樣的目光令苦楝很是不悅,但太子已經笑起來,語氣輕慢:“孤那日在宮裡見的便是你罷,道長竟不將宮闈禁地放在眼裡。”
那語調很是溫和,他姿態也很從容,天潢貴胄的華貴氣度一覽無遺,而後微微俯身低頭看她,雖則仍舊保持一定距離,但苦楝已皺起眉頭:“殿下說笑了,苦楝從未踏入宮闈,想必是殿下錯看了哪位貴人。”
太子輕笑:“道長不認也罷,只是孤卻是不懂,道長方外之人卻是叄番五次出現於孤眼前,這又是何意?”
苦楝驚訝地望向他,還沒出聲,太子繼續道:“其實孤覺得你的脖頸間缺一條頸飾。”
他的目光落在她空蕩蕩的雪白脖頸間,略一偏頭,一旁沉默不語的暗衛便立刻呈上一銀雕寶匣輕輕打開,是一條紅珊瑚串成的琥珀瓔珞,色澤艷麗,光華奪目,一看便價值不菲,名貴非凡。
“孤願為你戴上。”
這暗示之意令苦楝無言,她抬手合上了那匣子,搖頭拒道:“承蒙殿下錯愛,苦楝實乃方外之人,身心已歸道法,並不鍾情金銀玉飾。”
太子也不惱,室內的目光掠那點漆雙眸,看她眼下那顆嫵媚淚痣:“哦?既是方外之人,那道長為何又留在舟疏身旁,莫不是對他有意,因此才不能承孤之恩?”
“孤記得道家並非人人都不可娶妻生子,道長又是如此裝束,真是方外之人?”
言辭之間對她多有揣度,苦楝微微一笑。
“殿下是覺得苦楝並未著道袍,因此並非決意出家?”
太子挑眉笑道:“你若是穿宮裝定是極美的。”
話音剛落,護衛按在手下的劍便被苦楝召去,劍出劍鞘,那暗衛大驚,立刻護在太子身前。
寒光一閃,她發間竹節簪啷噹墜地,木質清脆單薄的碎裂聲,苦楝已一劍挑開自己的長發,至及肩處一劍削斷。
青絲縷縷落地,她的頭髮成了不倫不類的齊肩短髮,甚至不如尋常男子,可謂駭人。
但她仍舊從容不迫地微微笑道:“那苦楝便給殿下看一看我的決心。”
“殿下恩澤自是無人不應,只是苦楝已是修道之人,無論是誰,苦楝都不會為他戴瓔珞,著華服。”
“殿下方才說的對,苦楝受教了,尋常服飾想來是不如道袍穩妥的。但今日以後,苦楝必不會出現在殿下眼前惹殿下心煩,也就不勞殿下為苦楝的衣著掛心了。”
太子的笑意收斂,很有幾分怔忡。
斷髮表意,實是決然。
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當今天下即便皇室之內對待頭髮亦慎之又慎,尤其道門之中並不講究斷髮出家,除了佛家了斷叄千煩惱絲,再無尋常人敢隨意削髮。
澤霖臉色微白,苦楝已將劍隨意拋回護衛的劍鞘中,劍入鞘之聲十分利落,護衛臉色亦是微微一變。
“苦楝告退。”
她轉身就推門而出,門外守衛目不斜視,並不敢看她。
“殿下?”侍從跪地詢問:“是否……”
“不必了。”太子揉了揉眉心,“下去罷。”
鄭鈺方才在席間便收到消息聽聞太子傳召苦楝,因此尋了借口便匆匆追來,方到迴廊之下,便見苦楝一頭斷髮,神色如常地走來。
他失聲道:“道長?你這是?”
夜色流寒,緋綠廊廡之下,朱漆已深,數盞紅錦燈點亮,一片朦朧恍惚,風過青藤,枝葉盈香,她的身影挺拔堅秀,慢步停在鄭鈺身前,略頷首行禮:“鄭大人。”
“道長的頭髮是?”他眼裡的擔憂不假,苦楝便輕輕一笑:“鄭大人不必擔憂,是我自己削斷了頭髮。”
鄭鈺訝異非常,他記得她的長發流麗似錦緞,如今卻似被截斷的花枝,突兀地附在這張花容之上。
他環顧四周小心地開口:“道長又是何苦?若是殿下為難也可多加周旋,何必自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