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事發,到眼下不足十二時辰,朝廷再雷厲風行,也不至於將千里之外的二郡光景查得一清二楚。然而朝中能臣輩出,皇帝更是勤政愛民,君臣治理天下久了,多少積累出不少經驗來,單單這不足十二時辰審問查探,已能讓他們嗅出不少眉目。
“殿下可知尋常平民,能一日三餐,一季一衣,都是極好的,許多百姓,尚是一頓只得五分飽,勒緊了腰帶,勉強度日。”王妃溫聲解釋,“東城、東安二郡,皆非富庶之地,百姓交了賦稅,又突來一陣搜刮,家中還能餘下什麼?膽小的人凍挨餓,將日子熬過去,膽大的又豈能不聚眾生事?偏生二郡多山,民風彪悍,多得是悍不畏死的壯士。”
漢王愈聽愈肅然,道:“涉事大臣真是該死,如此不顧黎民死活,都當的什麼官!”
她白皙的小臉漲得通紅,顯是氣的,恨不得立即就到二郡,懲治那班沒良心的大臣才好。此番若不是朝廷及時知曉,指不定會釀成什麼大禍。
她為親王,自然知道,一旦激起民變,怕是少不得要派兵鎮壓,到時,不知要枉送多少性命!
漢王氣鼓鼓的,轉頭卻見王妃仍是平和淡然的模樣。她愣了愣,不由想到,阿瑤活了這麼多年,凡間許多事都見過了,眼下這樁舉朝震怒的大事,在她眼中,怕只是如雲煙一般轉瞬即逝,不值一提。
怒意漸漸自漢王臉上散去,她好奇地看著王妃。王妃摸摸她,漢王便如受了鼓舞一般,連忙湊近了,讓王妃再摸摸她。
王妃輕笑,也如了她願。漢王眯了眯眼,很舒服的樣子,口中一邊道:“阿瑤,你經千年歲月,是否已見過許多朝代更迭,改朝換代?”
她讀過史書,自開天闢地以來,到大魏朝,已換了好幾個,上一回改朝換代尚是二十餘年前,漢王的父親受前朝皇帝禪位,改國號為魏。說是禪位,其實誰又不知,那實則是篡位。
後頸輕柔的撫摸忽然停了。
漢王不解,扭頭看去,便見王妃神色惘然,似是出了神。
漢王試探地喚道:“阿瑤?”
王妃聽到她的聲音,回過神來,微一彎唇,道:“自是見過。”
“那,世道可是十分凄慘?”
漢王問罷,便見王妃一貫溫柔如水的眼眸之中,彷彿在剎那間便溢滿了悲傷,漢王心頭一緊,連忙握住王妃的手。王妃對她笑了笑,那眼中的悲傷已不見蹤影,好似是她看錯了一般。
漢王滿心茫然,不知怎麼了。
王妃卻已在為她解答:“自是十分凄慘,血流成河,壘骨成山,滿地都是屍身,餓死的,戰死的,還有……還有殉國的,那世道,活著的是苟延殘喘,死了的都帶著恨帶著怨。人間煉獄,不外如是。”
漢王伸手,撫摸王妃的臉頰,王妃輕柔地看著她。
她是一個平和的人,修鍊千年,看慣了世事蒼涼,早已無悲無喜,平淡從容。但她看漢王的目光總是如此溫柔。漢王覺得此時王妃看她的目光,更是柔和得過了頭,滿是珍惜,滿是愛意。
漢王立即紅了臉,既是羞澀,也是歡喜。只是眼下說著如此嚴肅的話,她努力忽略臉上的滾燙,一板一眼的,認真道:“故而為政者當廣施仁政,不可使國家陷入那般境地。”
王妃一笑:“殿下說的是。”
得了她的贊同,漢王飽受鼓舞,窩到她身旁,與她輕輕地說,此去當將如何行事。還未親眼見過二郡境況,她其實也說不分明的,倒更像是一個孩子說起她宏偉的抱負。
王妃也認真聽著,偶爾點一兩句,她的目光始終在漢王身上,彷彿看著世上最珍稀寶物。
用過午膳,漢王便往盧尚書府上去。
她心急,唯恐自己做不好,只想與盧尚書多學一些,也不用什麼儀仗,翻上馬便往尚書府去了。
盧尚書已在府中恭候,聽門子稟報漢王殿下駕臨,抬頭看了看天色,早得很,剛過午時。他正了正衣冠,施施然出門相迎。
老尚書年過五旬,腿腳不便,他又刻意緩步,走到正門外,漢王已等候多時了。
漢王絲毫不見厭煩之色,盧尚書將將彎身欲拜,便被她扶了起來:“盧卿不必多禮。”
依禮而言,他二人一尊一卑,一君一臣,當是盧尚書往王府拜見才是。漢王卻不以為意,按約前來,將她在門外晾了許久,她也無不耐之色,謙和得很。
盧尚書是天子之臣,自然偏向皇帝,漢王此次行事,委實果決,全然不似她平日懵懂。倘若這般方是她真面目,這位殿下,可當真心思深沉了。
先帝幾位皇子都頗具野心,個個都將眼睛盯在皇位上,全部捲入謀反之事,被皇帝一一料理了,或殺或流或囚,只剩了眼前這位漢王殿下。
目下看來,恐怕漢王,也未必當真安分。
“未必當真安分”的漢王邁入府門。
尚一般,嚴謹端方,連景緻都是方方正正,無半分情致。往來僕役格外規矩,恭恭敬敬地行禮,目不斜視地避開,知禮得很。漢王偷偷地看在她身旁引路的老尚不苟言笑,連步伐都走得格外方正,一看就是個端肅之人。
漢王膽戰心驚,想到自己過會兒要請教老尚書諸項事宜,恐怕少不得要教他凶上一頓。
盧尚書將漢王請入正堂,又將她讓到主位上坐下,方令仆婢奉茶來。
漢王一路過來,已將此去興許會遇上的難題理過一遍,如何撫民也細細想過了,許多不解之處要詢問尚書。
待茶上來,飲過一口,她便開始尋思如何開口。
若在往日,盧尚書自是有什麼便說什麼,然而經這一日漢王表現,他已不敢小視她了,斟酌著如何與她言語。
一時間,堂中二人竟一齊靜了下來。
過得片刻,還是漢王先開了口,他們時間不多了,陛下下詔令他們儘快啟程,至多後日,他們必得出京,具體如何撫民尚能路上垂詢,出京需帶些什麼還是早些問明為好。
盧尚書知漢王頭一回領差使,多半不知如何行事,與她相見,本也是存了提點之意,以免出了錯不好收場。眼下聽漢王問起,他也不奇怪,盡心儘力地解答了。
只是漢王越問到後面,盧尚書神色便越嚴謹。漢王殿下一不知民間疾苦之人,竟能想到是否先挪些府庫中的糧食,以賑百姓之飢。
單單她能想到民怨民憤,多源自百姓肚腹受飢,便比京中許多何不食肉糜的紈絝子弟強上百倍。
他只讚歎,卻想不到漢王是有一修鍊了三千年,見慣了世間百態的大妖在教導的。
☆、第五十二章
府庫之中所囤銀糧皆屬國有, 非朝廷之令不可擅自挪用。故而漢王先問了問盧尚書, 倘若有此需, 還得先往宮中, 向陛下討一紙手令為好。
盧尚書抬手捋了捋須:“也不必如此繁瑣。”
漢王正了正身子,專註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