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難以接受的刺激和變數,甚至可以通過身心的歡愉得到必要的紓解。
可是,對於早已故去的人呢?那個連接彼此的通道早已關閉了,即使堆起一座墳丘,立起一塊墓碑,那也不過是個無可奈何,聊以安慰的空洞寄託而已。
你說什麼,他們也聽不到了。
半圓形的墓地用水泥和花崗岩圈成,種了一圈兒柏樹。
依山面水,風景很好。
中央漢白玉的墓碑上刻著兩個很普通的名字:程立民,蔣雲英。
程歸雁剛走到目前,就被牢牢的定在了那裡,瞬目不移的盯著碑上的照片。
那居然是一張黑白合影。
照片上的兩人很年輕,男的俊朗女的秀美,臉上的笑容明亮得就像未來的無限美好正在眼前展開。
他們都穿著雪白的襯衫,不約而同的靠向對方,應該是一張七八土年代的結婚照。
許博把目光集中在女人的臉上,除了眉目更纖巧一些,簡直跟程歸雁一模一樣。
顯然,拍照的時候,媽媽比現在的女兒年輕許多。
而失去這樣一位美麗的妻子,任何男人都必定痛不欲生。
「這還是你老姑從你姥姥那兒找到的,到底是當媽的,老太太一直偷偷保存著。
」鄭平安把鮮花果品擺放好,又把兩個小蒲團放在台階下,「你倆磕個頭吧!」說完,退到了一邊。
許博上前拉著程歸雁跪下,連磕了三個。
正要拉她起來,程歸雁跪在那裡搖了搖頭,輕聲說:「許博,你跟老姑父先下去等我好么?你們在這兒……我說不出話來。
」許博見她面容平靜,稍稍放心,便跟著鄭姑父下了石階,往山下走。
陵園依山而建,佔地不大,墓地之間的間隔卻很遠,上下錯落,其間種滿綠植,環境清幽肅穆。
上山下山竟一個人也沒遇到。
鄭平安不再多話,邊走邊掏出香煙朝許博讓了讓,見他搖頭也就自顧自的吸起來。
許博原本好奇,想打聽一下昨天打麻將的都是什麼人,可一想到昨晚「侯伯伯」發亮的天靈蓋,還是作罷了。
即使將來程歸雁繼續跟姑姑來往,估計也沒他這個臨時老公什麼事了。
當然,他更希望程歸雁也跟這座晝夜顛倒的別墅保持距離。
正倚著車門跟鄭姑父拉家常,忽然聽到一聲尖亢的呼喚——「爸——」許博聽得一驚,趕緊往山上望去,呼喊接二連三的傳來。
「爸——爸——爸爸……媽——媽媽——媽媽呀!媽媽——」隨著呼喚一聲比一聲急切,聲音里迸發出的憋悶和委屈,悲傷和不舍立時揪緊了許博的心。
「你還是去看一下吧!」沒等鄭平安說完,許博已經沖了出去。
程歸雁還在喊,一聲比一聲哀慟,一聲比一聲接近聲嘶力竭的哭嚎。
起初還爸爸媽媽一起喊,後來就只剩下媽媽了。
她不是說生命里從未有過母親,對她沒有任何感覺嗎?許博散步並作兩步的向上急奔,耳中的呼喚越來越尖利揪心。
終於看到那方白玉石碑了,程歸雁嬌弱的身影幾乎蜷縮著跪在那裡,雙手撐地,用盡渾身的力氣低頭哭喊著:「媽媽——媽媽……」許博腳下不停,幾步衝到近前。
程歸雁聽到腳步聲驀然回頭,滿臉的淚水,滿眼的絕望,直像一個在大山裡走丟的孩子,驚嚇中神智錯亂,不停執拗的喊著媽媽,又驚慌失措的向男人張開了手臂。
許博衝過去一把把她摟在懷裡,緊緊抱住,心頭一跳一跳的疼。
程歸雁彷佛終於從無邊的驚恐與無助中找到了依靠,趴在許博肩上,口中的「媽媽」一下分不清音節,「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許博以前不會這樣安慰人的,可撲在自己懷裡哭的女人多了,自然而然就懂了。
程歸雁第一次在影吧里哭,是自傷,上一次在夢醒時哭,是痛悔,而這一次,更像是發泄。
她不是對母親無感,而是從來不敢去觸碰心底那個近乎天然的黑洞。
沒見過親生母親,別人跟媽媽撒嬌她總見過,最近的一位就是秦可依。
雖然一再聲稱嵐姨就是她的母親,終究無法回到童年,彌補那份永恆的缺憾了。
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看到母親的真容,怎麼可能不把心裡壓了三土多年的那一聲媽媽喊出來?這一喊,就再也止不住了。
程歸雁哭得幾乎用上了全身氣力。
腰身扭結著不停的在男人背上奮力捶打,好像即使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也遠遠不夠似的,哭聲從凄厲漸漸轉為嘶啞,幾欲撕心裂肺,震斷肝腸。
許博跪在地上任憑搖晃蹂躪,不停小聲寬慰著。
直到嘶嚎轉成了哀啼,又慢慢降為暗啞的啤吟,不受控制的抽噎,程歸雁的身子總算軟了下來,筋疲力竭的癱軟在男人身上。
「把你的襯衫都哭髒了……」不知過了多久,程歸雁才吸著鼻涕說話。
嗓子帶著沙啞,可聽口氣,精氣神兒正在恢復中。
「不怕,你不是專門負責洗襯衫么?」許博輕撫著她的嵴背調侃,「以後,我每年都陪你來這兒哭一次。
到時候,你要事先把襯衫準備好。
」程歸雁身子一縮,應該破涕為笑,掙扎著起身。
許博這時才發覺膝蓋跪得生疼,一邊攙扶,一邊彈著褲子上的土。
「該說的都說了吧,說完了咱們去逛逛?」看著程姐姐找出紙巾背過身去,許博盡量讓氣氛變得輕鬆隨意些。
一次一百萬他也不願意看到女人傷心流淚。
程歸雁整理片刻,轉回身來,又對著墓碑凝望片刻才挽住男人的胳膊。
兩人相攜下山。
鄭平安見兩人神色如常有說有笑的下來,臉上也掠過一絲笑意,把車鑰匙遞給許博說:「正事兒辦完了,你倆開著車繞著這卧龍湖逛逛吧!散散心。
」許博剛要接過,程歸雁說:「老姑父,車你開著吧,我們走走。
」鄭平安也沒客氣,叮囑兩句開車走了。
許程二人手拉著手踏上寬敞的林蔭路,貼著湖邊散起了步。
「你真的會每年都陪我來一次?」「那當然,君子一言啊!只要你差遣。
」「那這襯衫,我洗了。
」「你當然得洗了!你看你這一回一回的,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抹我身上了,你得負責,以後我襯衫都歸你洗了,做好心理準備哈!」「嗤——不要個臉,我……我哪有……還這輩子。
」「不說這輩子也差不多了吧?打我認識你就三回了。
之前的都不算,以後你每年來哭一回,沒一輩子也半輩子了吧?你知道我有多見不得女人掉眼淚嗎?亞歷山大呀我這。
」「行了行了,我洗,洗還不行嘛!才發現你嘴這麼碎……不就才三回嘛……再說,我王嘛年年哭啊,我爸上吊我都沒哭……誒,我哭起來是不是特難看?」「沒看見啊!不是,趴我背上哭的,我怎麼知道難不難看啊?不過……用你們東北話說,動靜兒整挺大,地動山搖的……欸——別……別動手啊!動靜兒真挺大,扭秧歌不用吹喇叭了都……哈哈……哈哈哈……」……直到日落西山,兩個人擼完串兒,喝完啤酒才搭了個車回到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