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出軌時代 - 第418節

這裡有一座人來人往的醫院,有一棟被保姆打理得王凈舒適的大房子,還有一群可以放心親近的人,其中甚至不缺二三知己。
高尚的事業,和諧的婚姻,令人艷羨的優渥生活,親朋好友的理解和關愛,所有的一切都無疑是世間最豪華的恩賜。
可是,不知為什麼,倏忽二土余載,她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敢對自己說,這裡是可以安頓下來的家。
在她的生命里,那個被稱作家的地方,早就支離破碎了,連片段殘骸都被拋進了驚慌失措的記憶深淵,隨著時間的流逝,越飄越遠,消滅得無影無蹤。
離開的時候,不記得有過一絲留戀。
母親是難產死的,為了生她。
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放下就走了。
既然,從未在生命里真的存在過,自然也就無從懷念。
對她來說,那只是個把父親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人罷了。
父親是上吊死的,因為酒後上了親生女兒的床。
著二土年來,每次回憶起吊在窗戶上那個垂頭喪氣的身影,她都被如血的夕陽晃得睜不開眼。
他自殺了,因為魯莽和怯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被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壓斷了腰。
諱莫如深,也無法說清的是,對這個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一直在心底埋藏著深深的鄙視。
能做的,就是把他放在一個感覺不到疼痛的角落,在每次踏上一級進步的台階,足以博他一絲欣慰的時候,遠遠的看上一眼,繼續形單影隻的禹禹獨行。
然而,就在幾天之前,她回家了。
在一個半夢半醒的幻境里,穿上了土氣的校服,梳起了粗黑的麻花辮兒,走進阻暗的樓道,吱嘎作響的鐵柵欄門,見到了滿身油污的父親……夕陽很美,窗外飄著一股枯葉腐爛的氣味兒。
身體里的躁動像燒灼的雲,隨著黃昏的暗影漸漸籠罩,熱力幾乎融透了身體,越來越壓抑不住。
恍惚中,她認定那是上天垂憐,終於賜下挽回悲劇的機會。
這次,她要親口告訴他別怕,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兒也不疼,千萬別犯傻。
沒想到,每一個細節都像是一條舊巷子,走進去,重迭得嚴絲合縫的竟是自己主動獻身的背影。
轉醒之後,她哭了,嚎啕大哭。
除了那扭曲的記憶里慟心如割的真相,她還明白了一件事:家,從來都在,只是變成了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被拋棄的那個,其實是自己。
那晚,她徹夜未眠,哭濕了半個枕頭。
後悔嗎?並沒有!不但不後悔,而且更加明白,心底藏著的那份鄙視是從哪兒來的。
記憶的錯亂,與其說是本能的逃避,不如說是怨恨的出口!雖然他是那個至親至愛的人,卻懦弱如斯,竟然用自殺來玷污她初純的慰藉,潔白的身子!就那樣屈辱的走了,不由分說的逃走了!把她一個人拋進布滿荊棘的世俗陷阱,連一道申辯的縫隙都不曾留下。
讓她怎麼辦?為什麼,她的生命里會有他們呢?一個一個,匆匆留下一筆饋贈,就決然離去。
那些人,本該陪著她成長,等著她成為他們的驕傲,並投來欣慰的目光。
那些人,本該享受美好的愛情,擁有美滿的家庭,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安享晚年。
那些人,本該成為她生命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卻一個接著一個的撒手人寰,飄然西去,渾身籠罩著天堂的光,帶著無比慈愛的微笑。
多麼希望能問上一句,你們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我會努力做好的!並非全都來不及,卻沒一個人給出回應,溫暖而殘忍。
程歸雁比誰都明白,他們全都是無情的天使。
匆匆來去,就是為了讓自己虧欠的。
包括那個每天纏著實驗室的恩師兼丈夫。
他只把自己當女兒一樣疼愛,像極了某種施捨。
命運並非不公,但絕對是充滿了惡意的。
它先把你最珍貴的一切奪走,並讓你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最該被拋棄的人。
然後,又跑來恩榮有加,不吝慷慨的賜予,博取你最痛徹肺腑的感激,一輩子都在戰戰兢兢的虧欠中度過!當擁有的一切,幾乎都來自好心人的恩賜。
連自己的終身都甘願放上報答的天平,卻仍舊被高高翹起,那是一種怎樣的無助和彷徨?有很多人問起,為什麼一個人在辦公室也帶著個大口罩。
程歸雁無法作答。
又有誰能明白,在光鮮亮麗,高貴知性的外表下,她依然是那個小鎮里沒爹沒媽流離失所的小姑娘,戴著無法卸下的枷鎖,怯生生的站在這世間繁華之外? 那口罩後面藏起的其實是卑微與孤寂,並非慣常示人的優雅笑容。
萬沒想到,第一個要求她摘下口罩的人,是他!他的目光與眾不同。
他的故事並不光彩。
他的糾結有點可愛。
程歸雁並不明白,為什麼就那樣順從的聽了他的話,摘下了口罩。
那一次,她笑得毫不勉強。
跟他的交談是簡潔而愉快的,可以說無拘無束,甚至很快就能彼此開一些界限模煳的玩笑。
那份輕鬆,跟在莫黎那裡體驗過的完全不同。
它來自一個異性,一個說不上英俊瀟洒,笑容里透著敏銳和不羈的男人。
再次見面,她就被他的目光迷住了。
那時,他好像還沒那麼自信,但眼神是真誠的,直接的,帶著一見如故的熱情,也不乏羞澀柔軟的依賴。
生平頭一遭,她不僅不再需要口罩的掩護,還走出了醫生的白大褂,像關心一個弟弟那樣打量他的倔強與羞澀,執著與彷徨。
發現,原來自己能為他做的,真的可以比一個醫生更多……是的,他就是坐在身邊的這個男人,叫許博,正在喝茶。
這架中型客機的噪音還是蠻大的,自起飛開始,兩個人就沒怎麼交談了。
不過,她的手一直繞過男人的臂彎,被他握在手心裡。
對這雙手的偏愛,是他最早也是最不厭其煩的曖昧表達。
而第一次被他握住,還是在開始治療的那個晚上,氣氛曖昧的影吧包房裡。
身體上的親密接觸從手開始,無疑是最順理成章的。
而他對這雙手溢於言表,情不自禁的喜愛還是讓她受寵若驚了。
他摸了又摸,親了又親,還放在鼻子底下聞,貼在臉上蹭……不知怎麼搞的,首先接受撫摸的,居然變成了他。
他的臉頰,頭髮,耳朵,脖頸,他寬寬的肩膀,結實的後背,發達的胸肌,還有肚臍和咯吱窩……那恐怕是她跟一個男人經歷的最為奇妙的事,全程充滿了忘我的笑聲,預想中的尷尬和緊張都被一份簡單的快樂驅散了。
拿許博當藥引子,是程歸雁自己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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