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配鸞一起吃著青白瓷碟里的點心,喝一盞茶,看看窗口的雪景,芸香不禁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那一名面容尚不分明的男性,許真的是配鸞命定的理想丈夫。
這麼想著,芸香也暗暗替配鸞感到高興了。
在這樣一片清爽愉悅的氣氛里,茴香踏進屋來。
她剛才被三娘叫了去,現在剛剛回來。
因為是個特別的日子,見她進來,配鸞和芸香都帶著期許等著她將要說出的消息。
——三娘叫你過去。
讓你穿得好看些,別給咱府上丟臉。
這樣失禮的話,當然是對芸香說的。
茴香傳了話,便冷冷地閉著嘴盯著芸香,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屑。
芸香被那不屑的眼神傷到了。
這實在是出乎芸香的意料。
原本以為三娘會像傳說里其他的母親那樣,借著這個機會,讓配鸞悄悄看上自己的准夫君一眼。
現在卻不讓配鸞去,連日常的問安都給免了,芸香不由得添了兩分擔憂,轉過頭看向配鸞。
配鸞眉宇間現出些許失望的表情,但依然給了芸香一個溫柔的笑顏。
——去吧,拜託了。
芸香點頭,轉身到暖閣里更換衣服,留下茴香和配鸞在外間。
(——別給咱府上丟臉。
)茴香傳的話言猶在耳。
芸香的眉一蹙,手就游向了從五娘那裡拿來的那一疊衣服。
當季的最好衣服,大概還是從五娘那裡拿來的這些了。
雖然心裡不太舒服,果然還是不得不穿上這些吧。
芸香拿出了兩三件,和自己的舊行頭拼湊成了一套,深呼吸,開始解起自己身上的衣衫來。
好冷。
芸香瑟瑟發抖。
伸手去撿拾那些預備的衣服。
這時候她看見不遠處似乎有人影跟著一動。
她一回頭,才發現那是屏風那邊鏡中的自己。
芸香猛地心驚。
鏡子里的少女正弓著身子,被鏤花屏風遮去了半邊,露出了潔白的肩背,脖頸,和脖頸上堆起的髮髻。
髮髻是不合適的、府里通房丫鬟的式樣,烏黑地高高堆積著。
自從在八月的時候被五娘梳成了這種樣式,就再也、再也沒有變過。
這髮髻太成熟,讓芸香看上去竟有幾分風塵。
屏風後面露出來的肩與背卻依然是少女的,王凈無瑕。
簡直像個雛妓。
芸香一瞬間忘記了寒冷,久久凝視著遠處鏡里的自己的影像。
不對。
自己已經不是“雛”了。
芸香嘆息一聲,拿起夾棉的小襖,直起身來。
小襖的襟上綉了兩枝並蒂蓮花。
芸香苦笑著披在肩上,扣上一粒粒如意頭的襻扣。
指尖經過胸前,芸香發現自己好像又成熟了幾分。
大半年過去,天氣在變,自己也在變。
只是明年春天 的自己,已經不再像今年春天那樣了。
到了明年春天那時候,配鸞已經嫁了人幾個月了。
芸香低頭,拾起另一件衣服,穿上。
飄落。
剛一抖開手中的衣服,芸香看見有什麼從衣服里飄了出來。
落在地上。
芸香低頭撿了起來。
那是幾張古舊的紙。
是五娘給自己的信?——不會。
五娘並不識字。
芸香把紙翻了過來。
……是畫。
畫上是閨閣里的景象。
床幔,香爐,地上並排著兩雙女人的睡鞋。
赤條條的。
雖然其中一個頂著男人的帽子,不過,依然是女人。
兩具全然不合比例的女體,在床上奇怪地扭在一起。
芸香頓時明白了這是什麼。
……還好當初沒展開來給配鸞看。
這女人,怎麼這樣。
心裡埋怨著五娘,芸香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
——永言,你還好么?我進去好么? 配鸞的聲音。
芸香慌忙把這些東西塞在床榻下:再等我一等。
芸香整理好了衣衫,還沒走到鏡前的時候,耳朵還因為那些圖畫自顧自灼熱著。
然而一走到鏡子前,芸香就不知不覺改變了。
芸香心裡一沉:鏡中的自己,簡直是……——我可以進來么? 配鸞又問了。
——進來吧。
芸香說。
話一出口,芸香又是一驚。
這也是和自己全然不相稱的語氣。
難道說衣裝一變,連精神也跟著變了么。
芸香不敢相信。
配鸞進屋來了。
芸香轉過身看著她。
配鸞也看見了芸香。
她彷彿也受到了極大的觸動,許久才開口。
配鸞:你看上去和她好像。
“她”指五娘。
無需多言。
配鸞:我開玩笑呢——永言怎麼會和她一樣呢。
這身衣服,可真漂亮呢。
配鸞說著又笑了。
但芸香的心卻被她之前的那句話擾亂了。
床下壓的春畫,身上穿的衣服,還有配鸞……自己被五娘推到這裡來的意義。
所有的線,在配鸞的一句話之下糾纏成了一團亂麻。
住手吧,住手吧。
只要配鸞能王王凈凈地離開這個家。
但在那個陌生的家裡,就真的就沒有“這種事”么。
……耳邊似乎響起了茴香的嘲笑。
芸香一身冷汗。
想起茴香和五娘的事,芸香的心就沉了下去。
而自己在五娘那裡的種種顛鸞倒鳳,又將自己的喉嚨緊緊勒住。
五娘越來越像。
配鸞遲早會覺察到。
更何況還有那個惡魔似的小丫鬟。
(——……早聽說那丫鬟已經不是處啦。
)(——仔細別弄髒了小姐的書!)(——小姐擔心她做什麼,五娘對她好極了呢,恨不得擱在手心裡疼著。
)(——……穿得好看些。
)有種彷彿被人玩弄在手心裡似的感覺。
這種提心弔膽,比起五娘的指尖撩撥更是一種折磨。
本來和配鸞的時間就是所剩無幾。
在這個骯髒壓抑讓人窒息的宅子里。
如果不是憑藉著在聾啞似的三娘那裡獲得的一點可憐的信賴,和五娘自以為是恩惠的毫無道理的安排,芸香怎麼可能有這種在配鸞身邊喘息的機會。
然而現在僅有的幸福和自尊,都被捏在那個小丫鬟的手心裡,恣意玩弄著。
倘若她願意,只要輕輕一捏,一切頃刻間都將化為烏有。
簡直是惡魔。
從前和小廝私下裡見面倒也罷了——明明主動爬到五娘的床上,享受地啤吟了,事後被人發現了還一副若無其事敢作敢為的表情。
而現在呢。
而自己看見她的時候,還以為她也是受到了欺凌,還為此失態地責備著五娘……不過只有土四歲,竟然這樣……與卑鄙。
芸香心中積累的怨恨越來越深。
不可原諒。
簡直不可原諒。
芸香還站在鏡前低下了頭。
芸香:配鸞,我說……聲音莫名沙啞了。
配鸞好奇地看著鏡子里芸香頹喪的模樣。
剛欲開口,芸香就抬起了頭。
芸香:配鸞,我接下來要說一件事。
在我說完以前,請你……不要說話,不要生氣,只是聽,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