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另一個聲音真切地鑽進耳朵。
——五娘有話好好說。
芸香是你的丫鬟,怎麼會到我院里來。
這是配鸞的聲音。
芸香懸著的心跳稍稍安定了。
有配鸞這麼說就好。
倘若換了不懂事的茴香,說不定就像上次交出自己的絹子那樣,把自己交出去。
忐忑著,芸香將耳朵貼近窗縫,悄悄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芸香這丫鬟兩天沒回來,我倒是和小廝私逃了,正想著怎麼抓回來——簽了賣身契的丫鬟,怎有隨隨便便就逃了的道理?今天到三娘那裡走了一趟,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小廝是別人,竟然是咱家的二小姐!這下真好了,省了咱府上不少事情。
二小姐,你要是喜歡這丫鬟,隨時歡迎你到我那兒玩。
把別人的寶貝自己扣著吃獨食,這恐怕不太好罷。
二小姐女大土八變,怎麼變得愛開玩笑了?就別和我逗著玩了。
芸香聽見五娘說起三娘,心裡就一咯登。
難道是早上配鸞去三娘那裡送經,無意間漏了風聲? 雖然之前和配鸞並沒有什麼約定,但芸香也不由得責怪起配鸞的百密一疏來。
——五娘,這話何由說起,配鸞我也不是愛開玩笑的人。
別看茴香年紀小,做事伶俐,又周全,我們兩個相處得不錯。
至於今天添一個丫鬟,明天又添一個丫鬟的事,配鸞從來沒想過。
——那你倒是看啊,這兩張紙上的字是怎麼回事?你呀,別欺負五娘不識字喲,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怎麼可能出自一個人的手呢?不是芸香,莫非是陳管家幫你寫的? 原來疏忽的人是自己。
芸香苦笑。
五娘一定從發現自己不見開始,就猜到自己可能摸到這個院來。
芸香想起五娘每次故意提到配鸞時話里的醋意。
流落到她手裡的絹子。
離花園最近的就是配鸞的住所。
就算自己真的不在配鸞這兒,以五娘爭強好勝的性格,也必然要來借著這機會鬧一次。
配鸞,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芸香閉上眼睛,準備走到屋外。
她想這一次不知又是什麼處分等著自己。
——茴香,拿筆硯和紙來。
五娘,今天破例請您往裡走兩步,咱們到桌子那兒坐下。
芸香停住了向外走的腳步。
帘子嘩啦一響,茴香撞見芸香,嚇了一跳,悄聲道:快躲起來啊!五娘正找你呢。
說著抓了筆硯就跑了出去。
芸香看著窗外綠幽幽的藤蔓滿眼。
她聽見外面兩人移到了藤蔓那邊的石桌上。
那是她遇見配鸞的場所。
配鸞的聲音清楚地從窗口飄進來。
就像藤蔓一樣鎮定。
——五娘大驚小怪了。
不過是我一種體寫厭了,換了一體而已。
請您稍等。
芸香知道配鸞在寫字。
聽配鸞的聲音很自信。
或許她湊巧也練過自己練的趙體字吧。
——您看,是不是這樣兩種字呢? 五娘無言。
——五娘要是哪天想要學寫字,都可以來找我。
這兩種體我都臨過一點兒,只要五娘不嫌棄。
不過配鸞會的只有這些,要是讓配鸞幫你找丫鬟,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配鸞依然是與世無爭的甜甜聲音。
茴香代配鸞打起帘子。
配鸞回屋。
芸香上前:小姐,給您添了麻煩,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了。
配鸞搖了搖頭。
或許剛才和五娘的交涉讓配鸞打起了精神,她看上去不再憔悴,但依然不太愛說話。
芸香無意間看見茴香手裡拿的那張紙。
上面兩行,其中一行確實像極了自己的字。
又一抬頭看配鸞,卻發現配鸞正用一雙澄澈的眼睛凝視著自己。
——告訴我你的名字。
配鸞說著。
(茴香看看小姐,又看看芸香,困惑不解:小姐又不認識她了嗎?)——芸香。
——我想問你的本名。
——謝永言。
永言。
配鸞默默咀嚼著這個名字,之後抬起頭,眼睛一亮:是取“詩言志,歌永言”的“永言”么? 芸香緩緩搖頭: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一樹桐花,花落滿地,風裡也飄著花蜜的清甜。
五歲的小永言抬頭問母親:永言為什麼叫永言呢? 永言的母親握著暮姨的手,相視一笑。
暮姨蹲下身子,捧著永言的臉:永言說呢? 永言眨著眼睛:要是是暮姨起的名字……就是“歌永言”的永言吧?暮姨會唱歌。
母親笑出了聲,也蹲下了身子,說: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永言的名字是從這裡來的喲。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八個字,慘白的箋紙末尾,小楷的筆畫悲痛地顫抖。
箋紙滑落。
母親懸在空中,大紅嫁衣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暮姨臉上凄涼的微笑。
…………配鸞輕輕一嘆:你的家人很愛你。
永言。
這些天讓你躲在茴香這裡,辱沒你了。
第土七章配鸞:永言姐姐,到我的書房去坐一坐吧。
書房充溢著墨香與樟香,蓋過了庭院里的藤蔓清香。
書房四壁,三面儘是書櫥,一函又一函的書籍擺滿,書腳上墨字連成密密麻麻的一片。
有嚴肅古板的經傳註疏,也有市面流行的戲文小說。
真真假假的珍本善本堆在角落裡。
本來寬敞的屋子竟然顯得有些狹窄。
拘束地坐在圈椅里,芸香卻情不自禁將頭向後仰著,三面書櫥盡收眼底。
芸香:真是坐擁書城——先母一直夢想能有這樣一間書房,我也是——不敢想。
今天真的見到了。
她仰頭說出這些話,隨後閉上眼睛,任日光穿透縱橫交錯的香樟枝葉,從敞開的窗子流瀉進來,暖洋洋灑在身上。
茴香捧著茶進來,芸香猶自渾然不覺,依舊沉浸在墨與樟的香氣里。
配鸞便從茴香手裡接過茶,示意她退下,自己輕輕把茶盤擱在了窗下的書桌上。
配鸞:令堂一定是一位名媛才女。
芸香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凄然一笑:她沒什麼名氣。
教書先生的女兒,聽了父親的命令,嫁給自己的得意門生罷了。
她一生都攢著自己的針線錢,想要添置能擺滿一間書房的好書,卻始終沒有攢夠。
配鸞若有所思。
可是這對於我,是牢檻。
配鸞說。
兩人相對默坐,手捧茶盞。
盞中碧葉初綻。
墨香與樟香四溢的書房裡又添了一縷茶香。
配鸞:這是先父給我的牢檻。
永言,你看這書房,還有這庭院。
封閉著,在這個家裡像孤城一樣,沒有通路。
那些樹——你看得見那些蒲桃樹么?角落裡的——花謝了,結了果子,也只能在枝頭等待腐爛。
因為他們說那不是用來吃的,而是這庭除景色的一部分,是用來看的。
連這些書也是,散發著奇怪的氣味。
聖人說“彼婦之口可以出走”,我不喜歡。
小說里姜子牙砍了妲己的頭,我不喜歡。
讀書,本來是男人們的事情,而我讀了反而更添孤獨與苦悶……配鸞停了一停,回頭,望一眼牆上掛著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