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顧茴在此間滯留的時間已經太多了,她能感覺到來自父神的催促。她能陪著他長大,能幫助他渡過劫難,可她是不可能在此生陪著他一直往下走的,將來的路終要他一人前行。
可是不突破那一點,顧茴始終不放心。只有圓融,才能沒有破綻。而對於一個被所有江湖高手覬覦的人來說,任何一點微小的破綻都是致命的。
顧茴查遍了書冊,想盡了法子,她不知到底問題出在哪裡。她想,也許跟陸湛在此間的遭遇有關。他這一世十四歲之前的遭遇,即使是顧茴都無法回顧,很多畫面她都不忍看。這樣的遭際,很難說讓他這個人受到了怎樣的挫傷,說不得就傷到了泥丸宮了呢。
還有什麼是她能為他做的?這些日子顧茴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隨著最後期限越來越近,她發現自己焦慮得很,逼這人練劍逼得越發很了些。事後顧茴總是自思,他畢竟是凡人之體,她的好些要求就是對修真界的子弟來說也是高了些。但無論她要求多嚴格,無論她定下的目標多苦多難,這個話少的年輕人總是能默默做到。只是,始終差一點。
隨著時間的推移,顧茴靈力越發單薄,越來越容易覺得冷和倦怠了。這日陪陸湛練完劍后,顧茴回到暖閣望著窗外已有昏昏欲睡之感,她聽到身邊總是沉默居多的年輕人問她:
“姐姐為何這麼喜歡這處?”
顧茴撐著額頭看著窗外,努力睜開半閨的眼,總覺得這個位置,這個角度,看到的東西,特別熟悉。不管是院中紛揚的雪,還是那一角露出的寒梅,都讓顧茴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顧茴這樣想著,慢慢合眼小睡了過去,睡過去前她看著外面大雪還在想:還有什麼是她能做的……快點想到呀,要再快點。
直到這時榻邊一直看著窗外的年輕人才轉頭看向榻上人,擁著錦被,闔目睡著,即使是睡著,也依然輕蹙眉頭。他輕輕靠近,蹲下身看著她,然後抬手,點了她的大穴。
榻上人撐著額頭的手一松,落入年輕人的懷裡。
十年來,他無數次嘗試點過她的大穴,這是第一次成功。陸湛輕輕抱著懷中人,茫然幫她拉好身上錦被,看著她越來越蒼白的面龐,蒼白得幾乎快要透明了一樣。
她是天上仙人,仙人哪裡是能被點中大穴的。
可今天,他成功了。
陸湛著著她的自光,都是悲傷。一個衰弱的天人,會發生什麼呢?天人也會死嗎?他曾故作不經意問過,她說,當然,隕落的神可不要太多。何止會死,天生天長的神都快死絕了。他也曾追問過,天人不都長生嗎?她說自然,只是長生路漫漫,不知遇到什麼墳兒就死了。能量越大,反噬越大,天道規則如此。
陸湛拾手,他右腕上都已是陳年舊傷,陸湛破開手腕血管,靠近她的唇邊,把腕部流出的鮮紅的血逼進她的唇里。
不管是重傷瀕死的人,還是衰朽久病的老人,只要他的血一入口,蒼白枯黃的面色就會立即紅潤,次次如此。
可是他的血,卻只是染紅了她柔軟的唇,沒有讓她蒼白的面容有分毫好轉。陸湛絕望地隔著錦被抱著懷裡人,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雪,幾乎想落淚。讓世人求之若狂的血,對她沒有用。他是凡人,再貴重的血,都幫不了一個仙子。
可陸湛終究沒有落淚,只因她說過,不要哭。她說不要讓別人覺察到你的軟弱,別人會順著你的軟弱摸到你的軟肋。
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他在這個瘋狂的世道,好好活下去,能永遠自由,永遠得見天空。
他留了她十年,卻不能再留下去了。一個凡人對仙人的世界一無所知,他怕自己的強留,成為她長生途中那個困住她的坎兒。
這天顧茴醒來已經是夜幕掌燈,她揉了揉額角,心道越來越不好了,睡得越來越久了。這時突然聽前邊有人輕敲窗欞,顧茴抬頭看到窗外的年輕人,燈下年輕人笑得格外好看,他說:姐姐,給你看我的劍。”
顧茴點了點頭,擁著錦被看著,然後她慢慢坐直了身子,最後直接掀開被子來到了窗前。
一場劍舞,滿庭寂靜。
顧茴笑了,“你悟了。”他的劍道圓融無虧了。
陸湛看著顧萆臉上苔白的笑容,努力想笑,卻只是翹了翹嘴角,作出高興的樣子附和姐姐,可他發現自己聲音都是哽咽,遂只是笑著點頭。
這晚夜間,陸湛突然醒來,跳下床就往顧茴房間奔。
他夢到她走了!
陸湛只是胡亂抓了一件外袍,甚至連靴子都忘了套上,就這樣踩過積雪,跑過游廊,奔到了顧茴房門外。他拍著門喊姐姐,看到門內有燈火亮起,陸湛提著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他長長鬆了一口氣,全靠扶住門框才站穩了。
顧茴開了門,看到陸湛第一眼就拿了劍:“又有不長眼的狗賊來山上?”
高大的年輕人一下子按住了姐姐的劍,不好意思笑了:“沒有!是我,是我…又做了噩夢。”剛剛來到顧茴身邊那兩年,陸湛幾乎夜夜都會噩夢,夢到這一切都是假的,沒有仙子,沒有姐姐,沒有家,他在那個山裡就被人捉了回去。
顧茴聽到這話放了劍,忍不住笑了,她抬手想像對方還是少年時那樣安撫他,卻發現這人已經高到她需要輕輕踏。這一刻顧茴真正意識到,他確實長大了,不是那個孤苦的孩子了,她該放心了。他的劍已圓融,他已是這個江湖最強大的,她可以走了。
第二日,陸湛到暖閣-看到顧茴樣子就白了臉,她換回了當年的那件翠色衣裳。顧茴抬頭看過來,陸湛努力想笑,可是卻不成功,他垂頭裝作無事一樣往榻沿坐了。
他聽到旁邊人說:你已學成,我也該去繼續我必須完成的事了。
陸湛沒有抬頭,只是輕輕哦了一聲,看著榻上桌案,過了好一會兒才好像混不在意一樣問:那姐姐什麼時候回來?
“我的事兒棘手得很,要許久許久的。”說著顧茴看著眼前這個她從十四歲看到二十四的年輕人,我走後也不要怕,你已是這方世界最強的,以後都無需懼怕任何人。”顧茴把自己用此間最後靈力凝聚的一個法器放在了陸湛手裡,低聲道:“如真有一-日,你覺不敵,就可以用它。它名同歸。”顧茴知道陸湛最大的恐懼就是重新被捉回籠子,如果真有那日,真的會有她預料不到的局面出現,那麼陸湛也可以釋放同歸,與敵人同歸於盡。
陸湛愣愣接過這枚小小的法器,帶著她身上才有的淡淡薜荔清香,落在他的掌心,圓潤溫熱,化甚至忘了合攏手,只是傻傻地這麼托著它。看得顧茴又覺想笑,又覺心酸,大約是因為看著他長大,顧茴對眼前這人總是有那麼多不放心,不僅為他的生操碎了心,也為他的死用盡了最後的能量。
她抬手從陸湛掌心重新把這圓潤如玉的小小法器拎起來,
法器墜在一圈黑繩上,顧茴輕聲
道:“別小看這小小黑繩,將來這房子塌了,這繩子都不會斷。”說著把這玉墜一樣的法器系在了陸湛頸間,像他十四歲那年一樣輕輕撫了撫他的發。
“走了。”顧茴起身,說走就走。最後的時刻已到,一刻也拖延不得了。
她聽到身後那個年輕人問她:“姐姐,還能見嗎?
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很是平靜安穩。
“會再見的。”在遙遠的未來,他們會再見。那時他再睜開眼,輪迴種種,都是浮生若夢。
“好,姐姐慢走啊。”年輕人的聲音很輕鬆。
顧茴沒有回頭。
她走出這間總讓她覺得到過的暖閣,走過這個讓她覺得似曾相識的庭院,走出了仙魔山莊的大門。
暖閣內始終安靜的青年人整個都在抖,他突然拔足往外跑,他突然想他怎麼那麼傻,裝什麼若無其事,說什麼讓她放心,她放心了,是不是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後悔了,他不想讓她放心,他拔足跑出暖閣,跑過庭院,穿過仙魔山莊,最後衝出了大門。
可是,大門外,除了打掃山道的山莊人,哪裡有她的影子吶。
那麼長的山道,普通人這時候最多也就走上那麼短短一程,可他已經連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