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這位周氏太太的病勢到了霜降以後,日重一日,始而夢中吃語,既而睜眼狂呼,後來竟青天白日赤身露體,仰卧胡言;或則深夜起床,挺身狂走;有時濃妝艷裹,有時披髮亂頭;有時痛罵賈端甫,說是被他奸騙破了他的美滿姻緣,聲聲要送他回那通州;有時嚎淘痛哭,說是生成苦命,雖有父母、丈夫竟無一日稱意;有時要剪髮為尼;有時要懸樑自縊,說他是遇著鬼魅又不是鬼魅,說他是患了瘋癲又不是瘋癲。
清楚的時候言動無常,糊塗的時候情理莫喻。
鬧了一個多月,又變個昏迷不醒在那床上,數日不言不食,叫他也還答應,忽然一日神氣清爽坐了起來,叫了兒子女兒,到了面前看了一看,兩個眼裡撲簌簌的滾下淚來,說道:“唉,我一生遇人不淑,誤此終身也無從說起。
照你老子這樣心行,看起來你們這兩個嬌生,半來也未必有甚麼好處。
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我也顧不得你們了。
”也叫了小雙子到面前說:“我死之後,你就正了這位罷,但願你好好的服侍老爺,不要有始無終,像我這種苦命。
” 說著就覺氣逆要吐,小雙子連忙取了臉盆過來,吐了一口血,睡下去連喊兩聲“我好恨阿!”就睜著眼睛而去。
這一雙兒女連連舉哀呼喚,小雙子將帳子扯落,一面叫老媽子在上房門口招呼了外面家人報知。
賈端甫也免不得進來痛哭一場,一面吩咐張全備辦棺衾成殮。
在這破鏡分釵的時候,卻來了一個陞官喜電,原來撫台因這賈太守上年在光州等出力辦案,保了他一個補缺得以道員用,並賞加三品銜。
這時候真是吊者在室,賀者在門。
卻也是這位周太太的死後風光,那成服開弔點主出殯,卻增了無限光彩。
從前有個人,送人家的祭障,將那“生榮歿哀”四字,故意誤釘作“生哀歿榮”,其實,大可以拿來送了這位太太。
賈端甫因一時不能回籍,就把靈柩暫寄在一個廟裡。
喪事畢后,這小雙子在那枕邊衾底也曾向那賈太尊提過一次,像那李鳳姐跪在正德皇帝面前一般,要想討過封號。
在賈端甫的意思也很愛他的嬌姿。
但是,一來有鑒於從前那東家龍實生的覆轍,恐怕天理循環,那時豈不被人說笑。
我未正名收房,即使有點甚麼事情,這綠帽子不是我戴的,不能算我的帷薄不修。
二來想著那位受恩深重的嚴老師,他也是四土斷繼位,既未續娶又未納妾。
我也有兒有女,現在若要置了妾媵,豈不是不能衣缽相傳,人家必說我遏欲功夫未到。
所以,當下沒有慨然應諾,只含糊著說:“好在總不少你的穿戴吃用,何必忙在這些上頭呢?”這小雙子心裡雖也想做一做現任府大人的姨太太風光風光,繼而一想,這位老爺那種家庭官派,死的這位太太已經受夠了,我做了他的姨太太還不知要受些甚麼規矩,恐怕倒不及這偷偷摸摸的一切可以自由,好在目前夜裡是陪著老爺睡的,日里是同著小姐坐的,老媽子是叫我差遣使喚的,衣服首飾要甚麼他也不肯不與我甚麼,與姨太太也沒有甚麼分別,又何必急急爭此名號呢。
那張全早已曉得這位老爺已經入了他那位千金的風火神圈,早已拿穩了,是一位準太師了。
到了太太出了殯,看那冊封的懿旨還未下來,也頗想上本奏請。
後來想道:“我這女兒既已與他同衾共枕,是早已把他箍定了的,還怕他捱到那裡去?今兒說明白做了他的姨太太,那名分一定倒也沒有甚麼生髮,這小丈人掌權是官場最易惹人說話的,這位老爺又是個沽名釣譽的人,萬一他倒避起嫌疑同我疏遠起來,那豈非弄巧成拙,不如讓他含混著,這操縱之權在我還覺得活動些。
三個人各有一個意見,竟不去爭這三字的虛名,只苦了做書的說到他的時候,要多下幾個字的稱呼,不能竟說他是姨太太罷了。
這賈端甫在任連年飭做的事體,無不合乎上意,那米湯的批語也不知奉了多少,他屬下的州縣曉得他是上司的紅人,也就奉令維謹。
只要是他的札子下去,無不雷厲風行,那百姓的死活也在所不計。
有兩個同他違拗點的,皆被他密密的一個夾單就撤了。
他卻廉異常,屬員們就是饋贈點吃的東西,他都要正言相卻。
但是他雖如此清廉,做的又不是個土分優缺,而他的宦囊頗覺從容。
為辦本郡學堂,他首先損廉兩千金。
為創撫台替他專摺奏保,說他雖聲名不敢仰邀獎敘,可否俟歸道班后,賞加二品銜頂戴以示鼓勵,奉到硃批,是著照所請。
他那位知己的藩台喬子寶方伯卻好又升了浙江撫台,他得了這個電信,就趕緊打了一個密電到省里,是藩憲鈞鑒:恭叩開府大喜,憲節入親需用必巨,卑府歷任雖不優,幸自奉儉約廉俸,尚有所余已托日升昌匯到五竿入都,以備憲台到京取用,出自感激,微忱憲台,當不以盜泉相親,務求賞功,卑府崇方伯謹稟。
那位喬藩台接到這個電報,他雖也是個清操卓著的人,但這賈端甫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是出於一片誠心感恩圖報,與那些夤緣賄賂的不同,況且升了撫台進京,升見用度也很不少,正在需款也就破格莞存接著。
這位胡雨帥,因為有幾位做京官 的親友,替他生母老太太在禮部呈請奏准旌表節孝,要替老太太建坊,賈端甫得了省里坐探的朋友密信知會,就趕緊上了個稟帖,大致是:“卑府生平最敬重的是忠孝節義,現在聽見憲老太太榮膺旌表,真是足以風世勵俗的事。
所以,搜索囊囊竭誠報效三千金,以備建坊之用。
”胡雨帥一想,這是為表彰上人清德的事體,不比那尋常饋獻,似乎不能不收,也就寫了個“奉慈命謹領謝”的帖子寄了回去。
卻想著這位太守如此多情,何以為報?趁著國家下詔求賢的機會,上了一個摺子,說這賈崇方是:“學識精純,操守廉潔,勤政愛民,實事求是,循良之選,遠到之方。
”請飭部帶領引見。
旨意也就照準。
以三千金換二土四字,比那古人一字千金卻要便宜多了。
這賈端甫既然得了明保,想知府再去引見沒甚意思,就在賬損案內損過道班替他算算,這些報效應酬捐項統計總在一萬五六千金之譜,那彰德府的進項是算得出來的,他的清名又已上至九重,又本是寒素,卻不知從哪裡來的能於予取予求源源不絕,也要算是一個經濟學家的神手。
過班之後,就請委員接署交卸。
回省卻好接著喬中丞的信,說是召對的時候,又力保他為監司中不可多得之員。
浙江吏治廢弛,將春到了浙江還要奏調,上頭也答應了,叫他趕緊料理進京引見的話。
他就請了咨文北上到了京中,這時候,他那位厲老師雖沒有再進軍機,朝廷念系師傅大臣恩遇也土分隆重,已經得了協揆。
見面之後,自然歡喜非常。
他那一位對頭熊大軍機,早已賞給陀羅經被加恩,予謚諭賜祭葬飭,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回藉去了。
賈端甫見過各位軍機,自然送了些照例的饋贈。
那位洪中堂跟前還有些特別的孝敬,至於數目多少,逢著道學先生做到,這些事體最為秘密,雖是自己妻妾兒女面前都不肯漏泄一字,比那婦人家偷漢子還要口緊些呢。
所以當道裡頭也最願意提拔。
這種外方內圓的人,你叫做書的到哪裡去打聽,又何敢替他隨意鋪敘呢?這個當口,那浙江喬撫台奏調的摺子也到京,引見之後,召見下來就奉了諭旨,是:“本日召見之河南候補道賈崇方仍以道員帶往浙江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欽此。
”次日謝了恩,又到各軍機那裡叩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