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玄過的聲音。
鄭宓聽出意思來了,明蘇是在考慮與她結好。
她這才想到,方才她在三皇子與五皇子間搖擺,卻忘了明蘇如今也立於朝堂。
明蘇笑了一笑,語氣間卻很是自嘲:“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好,興許到了後頭,果真會如你所言。
” 鄭宓心一沉,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好這一句,分明是意有所指的。
“也未必,興許只是小的過慮,想多了。
”玄過連忙道,鄭宓聽出來,他的語氣有些驚慌。
“那就殺了。
”明蘇冷漠道,“總不能老是我吃虧,老是我受背叛,皇后若不聽話,我就先殺了她。
” 鄭宓嘗到口中有血腥味,才反應過來,她竟把嘴唇咬破了,唇上滲出了血,可她竟一點都沒感覺到疼。
雲桑就在她身邊,自然聽到了,面上大是驚恐,不敢出聲,朝著皇后使眼色,示意她快走,別被裡頭髮現了。
鄭宓斂下目光,心中已亂成了一團,她不知該作何反應,卻知此處不能久留,不能讓明蘇知道她來過。
她正要悄聲離去,身後傳來一聲問安:“小的拜見皇後娘娘。
” 問安聲尖細,是內侍特有的聲音。
鄭宓渾身僵硬,她甚至顧不上身後問安的是何人,驚慌地看著眼前殿門。
時間彷彿無比地緩慢了下來。
殿門吱呀一聲,從裡頭打開了,玄過站在門后,他面上的驚恐還未來得及掩飾。
鄭宓眼中慌亂,什麼都顧不上了,目光越過他,看向殿中,尋找明蘇。
明蘇坐在窗下,眼神極淡地看了出來。
她們的目光對上了。
第七章明蘇背後的窗大敞著,映著一池夏荷,荷風吹入殿中,將她臉側的一綹鬢髮,吹得微微晃動。
她今日穿的是杏黃的宮裝,大袖寬衫,漆紗籠冠,既顯英氣,又不失女兒家的阻柔。
只她的眼神冷得嚇人。
鄭宓站在殿門前,不敢往裡,不知要如何解釋她為何在此,也不知如何化解眼下這尷尬局面。
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趨前,一近侍上前,跪在殿門前,稟道:“小的已向淑妃娘娘稟過了,娘娘說,讓殿下早些去,她多日不見殿下了,很想念。
” 原來是往淑妃宮中傳話的近侍回來了,也是他方才行禮,暴露了皇后在外偷聽。
玄過侍立殿門邊,緊張不已,回頭看了眼公主的臉色,揮手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 近侍便叩首退下了。
他一退下,又無人開口,殿中好似一空,空得人心慌。
眼下走是走不成了,鄭宓穩了穩心神,扶著雲桑的手,邁入殿門。
明蘇看著她入殿,看著她越走越近。
鄭宓的手心都濕了,竭力目不斜視,竭力顯得鎮定。
明蘇突然動了,她自軟榻上站了起來,面上緩緩露出一個笑,口氣則是冷淡,抬袖行禮:“兒臣拜見娘娘。
” 竟是從容自若,毫無慌張,顯然是仗著自己勢大,即便給皇后聽到了,皇后也奈何不得她。
鄭宓卻鬆了口氣,有人先說話便好,她只怕場面僵持,明蘇覺得尷尬,以後都避著她。
“公主不必多禮。
”鄭 宓笑道。
明蘇直起了身,她方才行的那禮,原就不如何恭敬,這一直身,便更顯倨傲了。
鄭宓尋思著話語,試探開口道:“本宮與公主今日是初見,不想公主一張口,便要本宮的命。
” 方才清新舒適的荷風,此時拂面竟有些冷。
鄭宓說完話,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
門邊的玄過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
雲桑也緊張不已,娘娘不避著,反而主動說起,若惹惱了信國殿下,如今的仁明殿可無與殿下抗衡之力。
明蘇卻無絲毫懼色,笑道:“玩笑話罷了,娘娘恕罪。
” 她風雲淡風輕,玄過身為她的近侍,有了底氣,頭抬起來了。
雲桑則是越發的慌,生怕殿下忌憚娘娘,來日使壞。
這話一說完,明蘇更是徑直坐下了,全然沒將皇後放在眼裡,端起矮几上的茶盅,低首品味茶香。
鄭宓頓覺不是滋味,倒不是因為明蘇不敬,而是,她發現了,明蘇當她是一不相王的閑雜人,故而連多個眼神都不肯給她,也不在意她聽到剛才那些話,是何心情。
鄭宓一陣難受,心氣就上來了,想到玄過說的那些,她興許會在脫困后,反過來掣肘明蘇的話,淡淡道:“你錯看我了,我不是這樣的人。
” 此話一出,明蘇驟然抬頭,茶盅自她指間滑落,墜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鄭宓自己也怔住了。
殿中頓時一片寂靜。
鄭宓一直覺得,她與明蘇很相稱。
她們一個是公主,另一個雖無皇家之顯赫,但也是太傅的孫女,皇后侄女,這般身世,便是談婚論嫁,也無人能說一句不般配。
所以,她們二人自幼便很要好,一起讀書,一起玩鬧,一生之中大半的時光是一處過的。
明蘇好吹笛,她便奏琴相和,她愛作畫,明蘇便題詞來配,總之無一處不諧。
可如此要好的交情,鄭家入罪后,她卻一絲一毫都沒想起過明蘇。
能滅全族的罪,總逃不過一個“反”字。
祖父亡故后不到一月,朝中有大臣彈劾祖父生前曾密謀造反。
皇帝大怒,一面痛斥這大臣信口開河,將他下獄,一面下令徹查,揚言必要還太傅以清白,告慰太傅,在天之靈。
接著,查了不到三日,便查出了許多罪證,證實太傅生前的確有謀反之心,更有謀反之舉。
皇帝心涼,以太傅辜負聖恩,不配以太傅之位厚葬為由,下令推倒陵墓,重新薄葬。
又以回報太傅扶持教誨之恩,未曾罪及鄭家後人。
結果,卻從陵墓啟出了無數僭越之物,乃至一身龍袍。
皇帝這才震怒,大罵鄭府上下罔顧君恩,犯上僭越,不配存活於世。
鄭家男丁不論老少,全部處斬,女眷則關在鄭家的一處小院中,等待處置。
皇后被賜死的消息,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趙梁親自來傳的。
祖母聽聞后,說,鄭家的命數盡了。
歷代處置罪臣之家,都是男丁處死,女眷則或流放或沒入宮中為奴再或充為軍妓,而鄭家女眷恐怕下場更慘。
與其存活於世,受人凌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比畜生還不如,不如就此了結,還能保全清白。
可鄭宓不想死。
祖父臨終前曾有遺言,特意叮囑了子孫,不得隨葬過甚,只取常用的筆墨一方,喜愛的書籍百冊,讓他泉下不致於孤獨,便足矣。
父親在操辦喪禮之時,謹遵祖父遺命,一概從簡,所有隨葬物品換做白銀,不足百兩。
這是她親眼所見,絕無一件僭越之物。
陵墓中取出的龍袍,分明是有人栽贓。
至於謀反的罪證,更是子虛烏有,全部捏造。
是個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