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蘇原先的衣袍太過華貴,立於人群,極為醒目,於是鄭宓便為她挑了一身粗布衣衫。
誰知,一著布衣,她竟更大放華彩。
她那面容格外清秀,肌膚雪白細膩,一雙眼眸如黑玉一般溫潤明亮,穿上布衣之後,第一眼觀容貌,便叫人以為這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小公子頑皮逃家。
第二眼再觀氣度,又會覺得,尋常的錦繡堆中可養不出這等氣度的孩子。
反倒使人頻頻看她,留下印象。
於是明蘇只得依舊著華服。
鄭宓原也欲扮作男子,稍掩蹤跡,可惜她容貌行止全然是女兒家的端秀溫婉,便是穿了男裝也不像。
二人姐弟相稱,明蘇喚鄭宓姐姐時,一點都不彆扭,反倒好似原就如此。
倒使得鄭宓想起,許多年前,她們初見時,明蘇便喚她姐姐。
她們一路往北,預備出關,春風不度玉門關並非一句虛話,玉門關外,皇恩不再,自然也無朝廷眼線。
她們預備去關外待上一兩年,而後再回來,尋求出路。
說到底,鄭宓遲早要回京的。
明蘇趕著車,半月過去,天冷了許多,她穿得也多了。
但撲面而來的寒風依舊將她的臉吹得通紅,髮絲也吹得凌亂了。
鄭宓並未躲到車裡,而是與她一同坐著,這一帶路不好,很是顛簸,馬也跑不快,行路不免就慢了。
“你進去呀,外邊太冷。
”明蘇每隔一會兒,便勸一句。
鄭宓卻不聽她的,想起一樁要緊事,道:“你的藥用盡了,到下一座成,你得去看大夫,讓大夫給你瞧瞧癒合得如何。
” 明蘇渾不在意:“我早不疼了,不必費這個功夫。
” “看過我才放心。
”鄭宓淡淡道。
聽她這般說,明蘇唇角彎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平緩,沉著道:“也好……” 鄭宓看了她一眼,也不由笑了笑。
她越來越難對明蘇冷淡,明蘇自也發現了,笑容一日比一日多。
越往北草木越稀,遇狂風大作之時,不需多久,身上便要沾一層黃沙。
尤其傍晚,能看得到風沙在半空盤旋,聽得到北風呼嘯。
今日運道不錯,昏黃之時,她們見了一城,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城。
每到一城,先尋客棧落腳,補充食物與水,再向人打聽問路,還有京中的情形,教坊逃走了一罪奴,京中必會起波折。
且明蘇還想知曉母親的消息。
但她們一路下來,不知是避著大城池走的緣故,還是消息傳得不及她們逃的快,竟未聽聞有什麼動靜。
一路下來都極平靜。
入了城,先尋了一處客棧,將行李放到客房后,二人便要出門,出門前明蘇現在大堂里聽了一耳朵,自住店的行商旅人口中得知,此城是出關前最大的城池,出關走貨的商賈皆會在此休整,故而此城很是繁華。
鄭宓向店家打聽了哪家醫館的坐館醫術最高明,便帶著明蘇去了。
醫館中坐館的是名老大夫,身著一襲竹青色的布衣,戴著襆頭,留著一撮花白的鬍鬚,診脈之時,不時捋一下。
“你這傷,養得可真是隨意。
”老大夫診完脈,不緊不慢地下了結論,“少得得喝上一年葯,仔細溫補,方能救回一些。
” 鄭宓神色一緊,忙問:“可是已成痼疾?” 明蘇心道,這大夫不靠譜,連傷口都還未看過,便敢下結論。
不等老大夫答話,便道:“老人家說得不對,傷口都已結痂,過不幾日便可落痂了,裡頭也不疼,分明是快好了。
” “皮肉是快好了,骨頭則不然,你這棍傷,還震到腑臟,此時不養,待來日想養,便不止服一年的葯了。
” 老大夫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語氣,說罷還捋了一下鬍子。
他只診脈便斷出了是棍傷。
明蘇不敢小瞧他了。
鄭宓忙道:“如何醫治,請老人家細說。
” 那老頭瞥了明蘇一眼,一面低頭開方,一面說道:“方圓五百里,老朽的醫術無人可及,且猶善刀箭棍棒之傷,邊城的將士受了傷得要來尋我,你們來得巧,邊城有老友邀我去坐館,若是遲兩日,老朽便不在此了……既然傷口已愈,外敷便不必了,給你開內服,先服一月,一月後你去邊城尋我,老朽再替你診脈,看看接下去如何用藥。
” 話盡,方子也成了。
鄭宓雙手接過,明蘇卻道:“我與姐姐還要趕路,不便煎藥,老人家能否開些藥丸?” 老大夫隨和得很,聽她這般說,便起身去葯櫃取了兩個小藥罐來,道:“有藥丸,但製成藥丸,藥效多少得走一些,療效不及湯藥。
” 鄭宓一聽藥效受損,忙道:“老人家抓藥吧。
” 老大夫一聽,笑了一下,在她們二人之間看了看,道:“二位小友真是有趣。
”說罷又起身去抓藥。
明蘇擰眉,眼底閃過慌亂。
鄭宓低頭看藥方,沒有留意她的變化,口中則道:“待至邊城,我們停一陣,待你的傷看好了,再走。
” “不必!”明蘇斷然道。
鄭宓一怔,抬眼看她。
“不必……”明蘇又說了一遍,“我早不疼了,橫豎不礙事,待穩下來另尋醫者便是。
” 她說得很堅定,鄭宓怔了一會兒,方明白她為何如此堅決,正欲開口,老大夫回來了。
藥材用油紙包起,一包便是一貼,他足足取了三土余貼,道: “拿去吧,藥丸也拿去。
” 明蘇一字未言,付了診金,便提起葯,對鄭宓:“姐姐,走吧。
” 鄭宓欲言又止,終是跟著她走了。
接下去,明蘇很熟稔地買了幾身皮裘,到關外只會越來越冷,禦寒的衣物必不可少,還多買了些裝水的水袋,聽聞到關外后水源稀少,得多備些才好。
她已經做得很好了,全然看不出半月前,她還是土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主。
鄭宓跟在她身邊,覺得土分安心,彷彿只要明蘇在,便會妥妥帖帖的。
回了客棧,用過晚膳,明蘇還買了許多王糧,備著趕路時果腹。
入夜,她們躺在一張床上,明蘇睡外頭,鄭宓睡裡邊。
房中留著一盞燈,燈影晃晃悠悠,過了好久,鄭宓聲音響起,明蘇還覺得有些不真切,以為是在夢中。
“這一路來風平浪靜,我們不必再急著趕路,且到邊城,出關很方便,有風吹草動,我們可以立刻便走。
” “先出關,我的傷不急。
”明蘇仍是這句話。
鄭宓靜了一會兒,靠了上來,她的氣息近了,額頭抵在明蘇的肩上,髮絲在她的頸間掃過。
明蘇一驚,渾身綳得筆直。
“你不是累贅,也不是拖累,我不會丟下你的。
”鄭宓溫聲說道。
明蘇沒有出聲。
鄭宓等了一會兒,語氣放得更軟,又道:“你聽話,你若落下痼疾,我不止不安心,還會悔恨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