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停瀾驚呼了一聲:“我說當時翻他柜子時裡面確實像少了什麼……”他飛快地瀏覽,面色漸沉,“原來如此……”
“怎麼了?”
方停瀾嘆息道:“你父親太相信他這位師兄了。費禕聯繫上他后,他很高興,以為他是來幫他的,”他將最後一封信拿起,指出其中一段給海連,“他給你的信上落款時間有斷層,不難猜出中間有幾封信件被費禕抽掉了,但在這裡……看,商未機問了一句費禕為什麼對王女和皇宮巡邏時間如此上心,就證明你父親已經起了疑心。可惜他這份疑心起得太晚,八年前的初冬,龍容殿下便於皇宮中離奇失蹤。”
八年前。海連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
如此細微的動作也被方停瀾捕捉到了,男人一邊娓娓敘述著,一邊伸出手,慢慢握住了海連的手:“阿巴勒和費禕想要抹殺這個緹蘇國的直系繼承人,但被你父親及時攔下了,他們兩方在牛頭岩大戰了一場,”手指愈扣愈緊,嚴絲合縫地交換著體溫,“你父親輸了,他的弟子們全軍覆沒,包括他自己也……第二天的早上,阿巴勒帶著‘被東州人綁架的王女殿下’回皇宮邀功,而死者則被當成一場無足輕重的流血衝突被草草埋葬。”
“我以為是因為我離開了風信街所以笑笑哥哥他們才沒有再來找過我,”海連低聲道,“他們都死在那裡了嗎?”
方停瀾聲音遺憾:“我想是的。”
海連緊抿起了嘴唇,忽然拿起一旁的酒瓶一口氣灌了個乾淨,然後將酒瓶一把扔進了篝火中,殘餘酒液沾了火,蓬地一聲騰起一團飛焰,在空氣中打了個旋。他凝視著火焰沉默不語,過了許久后才咂著舌尖的烈酒低聲道:“方停瀾你知道么,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很恨我阿爹。”
方停瀾沒有說話。
“他是突然消失的,一點預兆都沒有。我甚至記得那天早上他還說要給我和小語帶倒影橋的豆沙蜜棗吃……他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告訴我,就像你的阿娘離開你的時候一樣。”酒氣泛上青年的眼角,他輕笑了兩聲,從單薄的五官上漸漸透出難堪的紅,“我恨他丟下我和妹妹在泥巴區,也恨他什麼都沒告訴我,什麼刺客,寶藏,他的這個師兄那個師姐,所有人都瞞著我……方停瀾,我是一個不配得到信任的人嗎?”
“不,你當然不是。他或許只是覺得你那時候太小了,想等你再大一點就……”方停瀾解釋到這裡時停了下來。這理由他曾經拿來安慰過絕望的自己,如今再拿來說予他人只會顯得更加蒼白無力。他用力握了一握海連的手,再說出口時語調比剛剛要更加溫柔,“我理解你,也理解我們的長輩。他們本意毋庸置疑,都是想保護我們,海連。但他們也小瞧了我們,對么?”
他與海連絕不是不堪攀折的菟絲子,他們更想成為父母身後那隻欲飛的雛鷹。
海連低下頭,看著二人交疊的手掌,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洞外一輪彎月將行至中天,馬上就要到新的一年了,如果兩人現在在久夢城,現在大約正在倒影橋附近的小廣場上唱歌跳舞;如果在東州,估計正在燈籠下圍爐品酒,等著夜空即將盛開的焰火。此時兩人手邊只有一包沾著海風潮氣的干糖,一罐清水,幾瓶劣酒,傷口都未痊癒,衣裳髒兮兮的,這樣惡劣的境況,方停瀾卻覺得好極了。比哪裡都好。
他從坐下后聊了這麼一大堆,現在疲乏感漸漸涌了上來,方大人也沒客氣,理直氣壯地往海連身上一靠眨著眼撒嬌:“我累了。”
海連難得沒推開他,只皺了皺眉:“累了幹嘛不去睡?”
“不想睡,”方停瀾的腦袋在海連肩上蹭了蹭,“輪到你說說了。”
“我說什麼?”
“什麼都行,隨便說說。”方停瀾拉長了尾音含糊道,“說說你的事,你從前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海連嗤笑:“那是因為你不是好人。”
“嗯,我是壞人。”方停瀾一口應下,繼續厚著臉皮糾纏,“放心,壞人現在燒糊塗了,你隨便說什麼我睡一覺起來肯定全忘了。”
這人又開始耍無賴了。海連本想拒絕,但靠在肩頭的那顆腦袋泛起的高熱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得到,他猶豫一會,到底還是敗給了自己的良心:“但我沒什麼好說的,都不是什麼好事。”
“那就說說不好的事吧,我聽著呢。”方停瀾說。
他經歷過的不好的事情太多了,海連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起頭,只好乾巴巴地接著先前父親失蹤的時間繼續往後講:“我們當時租住在風信街,那裡算是安萬那區稍微乾淨一點的地方,阿爹把妹妹留給了我,也把整個家留給了我,但我沒用,沒法保住這個家。”
商未機走後的第一個月,房東格蘭媽媽對著海連兄妹笑眯眯的,甚至會端點廉價的點心過來,旁敲側擊地問問兩個小孩的父親去哪了;第二個月時,格蘭媽媽就不對他倆笑了;第三個月,她開始罵兄妹倆是賴著不走的害蟲,沒人要的野種。
“沒準你們阿爹是賺了大錢,娶了個漂亮婊子去西陸開莊子了,他是走了,丟下兩個野種和這一屋子的破爛,我是天大的好心腸才會讓你們繼續住在這兒呢!”女人嗓門大極了,半條風信街都能聽見。海連氣壞了,掄著細胳膊拿東西扔她,六歲的海語坐在地板上哭,腳下一片狼藉。最終放在小櫃里的錢全被格蘭媽媽拿走了,她說這是“房租”。
“我和小語還得吃飯,所以我就出去找活做。”海連注視篝火的視線沒有焦距,他手指不自覺地蜷曲,更像在自言自語,“我那個年紀能幹的活不多,去當乞丐,小偷是一種;去撿煤和洗衣裳是一種;有人問我要不要賣屁股,我跑了;最後紅榴港的一家船廠收留了我,讓我去桅杆上敲釘子。”
海連每天能賺七個銅錙,三個給格蘭媽媽,兩個是他和妹妹的飯錢,一個存起來,剩下最後一個給海語買一朵最漂亮的鮮花——久夢城的女孩子頭上一定要戴花的。
“好看嗎?”海語晃著腦袋問。
“你最好看。”他親了一下妹妹的額頭。
“……但是每天三個銅板根本不夠‘房租’,格蘭媽媽開始搬我家裡的東西,從箱子里的書,一點金銀器,到桌椅,甚至是阿爹穿過的舊衣服……我知道她其實是拿這些錢去換了酒,去養和她相好的那個惡棍,”海連垂下眼睛,“但我是個廢物,我不敢再和她爭,因為我不想讓小語又坐在地上哭……方停瀾,你在聽嗎?”
“我在聽。”方停瀾回答道。
那兩年很難熬。
他想錢想得發瘋,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把藏在襪子里的銅錙數上一遍。他甚至有一天不受控制地跟著一個老太太身後走了一路,只因為看見了老人腰上沒有系好的錢袋繩。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下手,哪怕他知道自己從來走路無聲,比貓更加輕靈。
海連說到這裡時稍稍停了一陣,彷彿在思考能不能對方停瀾講下一件事。方停瀾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傾聽者,如果他們倆最後困死在島上,那或許也是最後一個。
方停瀾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猶豫,他又輕輕攥了一下二人交握的手,重複道:“我在聽。”
“謝謝。”海連吐了口氣,繼續說道,“等我到十四歲的時候,格蘭媽媽把能搬的東西全都搬走了,只留給我和妹妹一張床,兩條被子,並警告如果下個月中旬我交不出房租,我們倆就滾去睡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