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雄獅還在咆哮。
海神號儘管受了一記重創,但也不是吃素的,影子立刻讓船員們封鎖了底艙延緩水流速度,並立即將火力的重心轉移到了對面那座龐然大物上。然而炮火不僅絲毫沒有延緩女妖號迫近的腳步,腥烈的氣味反而更刺激到了上尉和他的夥計們一般,主桅上甚至揚起了第四面帆。
“他這是要撞過來,跟咱們打接舷戰!”船員驚道。
“那就打!”影子扶住舷欄惡狠狠道,“看看誰的船更硬!”
劇烈的往複顛簸使海面上流彈亂飛,也使方停瀾的那一槍失去了准心,原本瞄準於費禕心臟的子彈最後只是在對方翻身而起時射中了費禕的側腹,延緩了一下他的動作,隨即男人便拖著傷腿向旁一撞,滾出了船長室。
“你!”方停瀾一擊失手已經大悔,他此刻雙眼通紅,從牆上抽出一把彎刀,毫不猶豫地也箭步衝出門去。當他再次浸沐於大雨中的剎那,女妖號的側舷也狠狠地撞上了海神像的獠牙!
女妖號的旁龍骨碎了,無數的繩勾拽住了船舷,不斷有人在落海,但更多的人已經爬上了海神號的甲板。巨獸在強烈震蕩中掙扎,甲板上幾乎站不住人,方停瀾不得不先抓住纜繩以免在撞擊下被甩飛出去,然而只不過這片刻的分神,他便在黑夜中與費禕的拉開了一大截距離——對方正在往船頭逃跑。男人現在滿心滿眼只有那個朝著船頭逃竄的背影,甚至全然忽略了雨幕海浪與咆哮人聲中的那一聲細細呼喊。
“方停瀾!”
76.
明明身邊的人在叫罵,廝殺,求饒,但這場戰爭對費禕來說毫無意義。他已經很久沒有受過傷了,也很久沒有如此狼狽了。船上都是他的人,但也都不是他的人,曾經與他志同道合的人一個個都死了,而他的夥計們可能至死都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了什麼在允海上奔波了這麼多年。
他在跑動中踩到了一隻手,推開了三個人,將彎刀送進了一個敵人的胸膛,那張臉年輕得像個孩子。失血使他離自己的喘息更近,離戰場更遠,雨水像箭一樣涼。踏上船頭甲板的那一刻,他看向面前黑黢黢的海神像,像個人杵在那裡,費禕吸了口氣,模糊的視線里總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在哪呢?
費禕還未去細想,後頸驟然騰起一股寒意,他騰地轉身,劈開了那道斬向他的寒光!
“就連你爹比武也從沒贏過我,”男人厲聲笑道,“你算什麼東西!”
方停瀾並不接話,抬手擋下了費禕的一記揮擊後腳下不停,刀更是愈近,二人交手數回,當鋒刃再接的那一刻,他終於咬牙道:“你為什麼……”
他縱然明白費禕與自己有血海深仇,任何言語都是多餘,仍然忍不住想問面前這個曾經教他騎馬,帶著他去放千燈的費叔叔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費禕聲音嘶啞,“你說為什麼?我倒想問問商未機和方闕,為什麼是她!”
將軍又一次甩開了對方的攻擊,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整個人懸靠在了船欄上。腿上的血止不住,半條褲管墜著殷紅的顏色,又被雨水漿洗,在腳下汪出一灘淺淺淋漓。男人一字一句:“我早警告過你父親,秦家人不可合作更不可信,秦炾那個老東西不僅沒有保的必要,連活著都沒有必要!早一天用武力血洗了東州,裂國之變就壓根不會發生!”
方停瀾不可置信對方居然如此極端,他顫聲道:“所以你就背叛了宏朝,想借阿巴勒的手報復東州?”
“你不也是一樣用你的方式在報復東州嗎?”費禕得意地反問,他咧開嘴角道,“現在我問你,為什麼是觀卿?明明商未機身手比她好,你爹堂堂鎮海公,她的師弟,她的丈夫,兩個廢物!廢物!他們居然眼睜睜看著她去送死,這叫我如何能心甘!”
“是我母親為泰燕城拖延了三日時機,”方停瀾牙根發冷,“是她的犧牲讓北漠人停下了摧城火,你怎麼能——”
“冠冕堂皇!你真是流著他倆的血,連說出來的話都一模一樣。你們這些人總是扯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去為你們的無能開脫!”費禕神色癲狂,他大笑著一把丟開手上的彎刀,從身後猛地掏出了一樣東西對準了方停瀾的頭顱,“別露出這麼驚訝的表情,小子。我從沒說過我身上只有一把槍。”
掌中火,也是天機庫的東西。方停瀾呼吸一窒:“你要殺了我么,費叔叔?”
“不……”男人搖了搖頭,“你是觀卿的兒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對她的骨血動手,但是……”他念到觀卿兩個字,瑩藍瞳孔的深處泛起了一抹簌簌柔情,但這一抹柔情迅速地被狂怒碾碎,變成了恨極痛極的咆哮,“但是——誰都別想得到鑰匙!”
他食指下扣,槍口卻是一偏,指向了方停瀾身後匆匆趕到的海連!
轟——!
“不好了!火藥庫炸了!”
艷紅色的花朵從船尾開始綻放,彷彿一條于波濤中蘇醒的火龍伴隨著人類的慘叫中舒展身軀,火與雨交錯不歇地狂舞,徹底折斷了海神號引以為傲的堅固龍骨。海水再不甘於被壓抑於最底層的艙門中,他們如同從地獄湧出的弱水與惡潮,將可碰觸到的一切盡數吞沒。
光與熱。食物。死物。
劇烈的震動傳遞到了船首,海連腳下的甲板在不斷崩裂,如同他逐漸崩裂的神智。他在瓢潑大雨中愣愣地瞪大了眼睛,雙眼裡倒映著那個緩緩倒下的背影,那人黑色的斗篷上洇開一朵比墨色更深的花。
“方……”
他該喊出那個人的名字的。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海連彷彿是被人匆匆拎著領子扔上了舞台的演員,連劇本都沒有來得及看上一眼,便站在了謝幕的高潮掌聲中。雨聲與爆炸就是掌聲。他獃獃的看了一眼擋在自己身前的方停瀾,又看了一眼船頭的費禕。
殺。
海連無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又一步。身體比他的大腦更快一步的做出了本能的反應。
殺了他。
“等等海……咳咳!”方停瀾半跪在地上,一手按住傷口,一手想去拉住海連的衣角,但刺客的身影如電,他掌心只能握住茫茫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