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努力回想著燈火一霎間他看到的那張年輕面孔,可他除了能辨認出上半張臉是那個大鬍子的末羯專家外,影子一點頭緒也沒有。
男人心裡隱隱浮起一陣不安,他扯了下濕透的衣領,正打算親自上去一趟,結果從船頭跌跌撞撞跑過來一人,他抓住影子的胳膊,臉色蒼白,開口時雨水將音節濺得破碎不堪:“我發現……發現有點不對,您得馬上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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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禕自然聽得出方停瀾後半句話里的意思,但他只當做是一個毛頭小子的拙劣挑撥,冷聲道:“這個不用你操心,等我解決了允海上的這幫烏合之眾,我自然會回岸上一趟的。”
方停瀾抬抬眉峰,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費禕將話題轉了回來:“你要跟我談天機庫的交易?”
“對,沒錯。”方停瀾點頭,“我知道天機庫在哪。”
“在哪。”
“現在不能說。”
費禕又把手裡的火銃舉了起來:“你不說,還有另一個人會說。”
“您是說海連?”方停瀾微微驚訝道,“他更不會說了,畢竟您自己心裡也清楚,他為什麼那天會對您撒謊。”
費禕沒有說話。
看來這一句話的籌碼還不夠。方停瀾輕輕吸了一口氣,又補充道:“……難道您以為八年前商未機和他的弟子們決定插手那樁關係著緹蘇繼承人的綁架案時,會什麼都不向他兒子囑咐么?”
如果不是窗外的濤擊船舷的動靜太像那天冬夜裡的浪花吞沒礁石的聲音,費禕現在就該一槍崩了眼前這個狡猾的小兔崽子。
那年冬夜,也是這麼冷。也是他如方停瀾一般微笑著說:“未機,我們來做個交易。你把你懷裡的小姑娘和寒音令給我,我說服阿巴勒放你一條生路。”
然後那個人是怎麼回答的?
“不。”他的師弟說。
不識好歹,每一個人都不識好歹。哪怕自己從小就對商未機橫豎不順眼,也能看在喬觀卿的面子上不殺他,但商未機自己非要多管閑事,為了保護一個不相干的緹蘇丫頭跳了崖,誰也攔不住;哪怕自己恨透了方闕這個廢物,仍能耐著性子給他機會,讓他和自己一起遠渡來南境重新籌劃,是方闕放不下榮華富貴,迂腐愚忠,所以活該被秦家人算計去了家業和性命。
他沒有錯。
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明明肩膀綳得那麼緊,臉上居然還能保持著友好自若的微笑,確實比方闕要出息一點兒,但也油滑得讓人噁心。那張和方闕年輕時有七分相似的嘴唇還在開合:“費叔叔,等今夜風波平息,我自然會帶您去天機庫的所在地,到時候……我們一起向東州復仇,怎麼樣?我這一生沒有別的願望了……您難道不想祭拜我母親么,她——”
“不準提起她!”
子彈從方停瀾的耳側一厘處擦過,灼熱的彈道將他耳廓燎出了一道細細血痕,費禕滿意地看著年輕人錯愕的臉,大笑起來:“你以為我不殺你,是因為你口才好?我是看在你身上流著觀卿的血的面子上!”
是的,我一向對厭煩的人都留有一分耐心。
“你的這套諂媚詭辯對秦家人好使,對我可沒用。別讓我把這點耐心消磨乾淨,”費禕呼吸急促,“方停瀾你聽好了,如果你敢騙我,哪怕是觀卿在世也救不了你。”
方停瀾微微咬住牙關,額頭滲出一層薄汗:“……我沒有騙你。”
他話音未落,風窗外一道極尖銳的呼嘯聲驟然襲來,兩人幾乎同時本能地矮身閃避,蹲下的剎那,貫空的炮彈已經將船壁撕裂,風聲呼啦啦地蘸著雨水灌了進來,將方停瀾先前翻得亂七八糟的文件掀起,在房間內如碎雪飛舞。
是誰?不會是莫亦人,莫亦人軟弱的流彈不可能擊穿海神號上最堅固的艙室。費禕還沒來得及去想,更巨大的爆炸聲從他腳下爆起——是火與硝石命中酒精的碰撞!海神號被浪頭送至了最高處,隨即發出不堪負重般的嘶鳴聲,甲板出現龜裂,第一瓢海水從艙底涌了進來。
是誰?
船員們在奔走呼號:“是女妖號!”
“我會擊退莫亦人,同樣的,”女妖號橫在海神號與沙鬼灣之間,上尉拔出了彎刀,指向了面前的海神號,“也會擊退你。”
只有雄獅才能打倒雄獅。
“卡波克這老東西居然……”費禕咬牙切齒地推開橫在面前的狼藉,他才要翻身起來,房間另一頭的那個人比他更快一步舉起了槍:“別動。”
“別動?”費禕身形頓了頓,然後被這個詞逗笑了,“你以為你現在一轉攻勢了?”
“你的短火銃和我是同一款,是單發。現在門外亂得很,你的手下一時半會可沒工夫來催你出去,”方停瀾背靠在艙室的破洞旁保持著平衡,“費叔叔,你該後悔剛剛那一槍沒對著我的腦袋。”
“方停瀾,你從一開始就在拖延時間。”
“沒錯。”
“啊,好得很,一隻被秦家人馴化的狼崽也敢朝我露出獠牙了。”費科納臉上反而浮起了一種古怪的笑意,“這也是你爹那個窩囊廢教你的?”
“我父親教給我了很多東西,足夠我受用一生。還有,你口中的窩囊廢至死都沒有供出你的行蹤。”方停瀾的食指顫動了一下,“請你放尊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