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琥珀王阿巴勒繼承他兄長之位成為緹蘇國王,緹蘇便牢牢佔據著南境通往東州和北漠的兩條主要運輸航線,並憑藉著強大的艦隊實力飛快地掠奪和累積著財富。甚至有傳言說十六島的海盜們亦與琥珀王有所勾結。不管外界如何揣測,短短數十年緹蘇便迅速崛起成為南境第一大國已是不爭事實——若不將東州的北宏王朝和北漠眾部算做一體,那緹蘇應當是目前四荒之中的第一大國。
方停瀾在內艙里寫完了兩封信,才從艙內走上甲板。
那夜之後,東州軍艦上的一批人由大副帶領,押解著俘虜返航回南宏,而另一批則換了服飾偽裝成海盜駕駛著毒蜂號朝久夢城進發。此行一路順利,既沒有碰到他國軍艦,也沒有碰到毒蜂的同行。
船頭的正前方遙遙可見蒼翠山巒間連綿的白色樓宇——久夢城,緹蘇國首都已近在眼前。
對於這座四荒內規模第二大的城市,方停瀾兒時只在父親的閑話里聽過。在父親的描述里,久夢像是一隻棲於繁茂林蔭中的鴻鵠。
“……他們的首都有一座又高又大的白玉石台,和咱們泰燕的太一樓差不多高。久夢城中若是有慶典,或是皇室有大事宣告,所有居民都會聚在石台下的廣場上看熱鬧。緹蘇人叫它……叫它……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反正我們都叫它棲梧台,能停鳳凰的。”
八歲的方停瀾眨了眨眼:“鳳凰?”
“對。”父親說道,“因為那兒樹多,花多,所以鳥雀也多;商人多,詩人也多。他們緹蘇人說話呢,也像鳥兒似的,好聽。尤其是久夢姑娘,穿著白裙,戴著金首飾在酒館里唱歌,嘖嘖嘖,那一雙碧綠眼睛沖著你眨呀眨,能把人都看醉了!”
“我要把你偷偷去聽曲的事告訴娘。”小方停瀾毫不留情。
父親撲哧一聲樂了,捏了下方停瀾的臉蛋:“你娘當時就坐我旁邊哪!”說完,他拿起手邊的酒盞又咂了一口。
廊前夏風微醺,京中明月正好。父親和他閑話時總愛喝點小酒,卻不讓他嘗嘗。“等你再大一點兒,”男人笑著,比了一掌的高度,“再長高這麼多,咱們不喝泰燕的什麼‘敘花春’‘西江憶’,我帶你和你娘再出趟海,一起去喝久夢的葡萄酒,好不好?”
小方停瀾點頭,認真擊了一下父親的掌心,“你是大將軍是鎮海公,可要一言為定呀。”他道。
可這次閑聊后的第二年,帝都泰燕城便遭大軍兵臨,皇帝倉皇出逃,東州從此一分為二,泱泱宏朝橫裂南北,此後天地翻覆,父親最終還是爽約了。
方停瀾看著自己的手掌,用力抿了下唇。他從回憶中掙扎出來,視線轉向正坐在船頭的那個人。
都說緹蘇人多褐發翠眸,可這會船上唯一一個久夢居民卻是同方停瀾一樣的黑髮黑瞳。
交易既然達成,年輕的海盜自然也解了禁錮,更沒人敢去招惹他,海連獨來獨往,倒是自得其樂。他這會晃蕩著小腿,一手扶著欄杆,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玩著一枚硬幣,海風吹起他腦後的髮辮,也將他的衣衫吹得鼓脹起來,宛如一隻隨時會振翅而去的白色鷗鷺。
“‘海上飛鳥’之都,千寶匯聚萬客雲集,百聞不如一見。”方停瀾走到鷗鷺身邊,遠眺著海平面,感嘆了一句。
海連回頭看他,並沒接話。
二人已同行半月有餘,交談過的次數屈指可數,儘管對方眉眼總是帶笑,對他也客氣禮遇,海連依舊本能的不怎麼喜歡這位東州軍官,更不會傻到認為這位狐狸似的僱主是突然心血來潮想跟自己搞好關係。
方停瀾也不在意對方的冷淡,繼續道:“我之前就一直想問,看你長相,你彷彿不是緹蘇人?”
“緹蘇什麼人都有,大個子小個子,黃毛的紅毛的,白臉的黑臉的,藍眼的綠眼的都有。”海連顯然沒什麼興趣和對方閑談,聲音懨懨,“你管我是哪裡人。有屁直接放,別來一些有的沒的。”
“別這樣疏遠呀,”方停瀾笑著,“我們還得獨處一年呢,多了解點彼此總是好的。”
海連皺起眉,抓住了那個關鍵詞:“獨處?”
“嗯,獨處。等靠了岸,只有我會跟你一起進城。”方停瀾坦然答道。
“你倒是膽子大。”
“因為我有你。”
“……”
方停瀾直視對方,肉麻話說起來眼睛都不眨:“未來這一年裡,我可仰仗可信任的只有你。”
“我們是同伴,海連。”他說。
方停瀾這句話說得真誠極了,尾音里甚至帶了一點撒嬌意味。當初在南宏時他這語氣和表情能騙過武隆宮裡的同窗和紫宸殿里的老皇帝,自然也能騙過眼前心思單純的小海盜。
果然,海連在目光中沉默下去,半晌他又把視線轉回海面,輕聲道:“……我跟你一樣。”
這五個字的發音清晰,是字正腔圓的東州話,方停瀾不由一愣。
“我跟你一樣,是宏朝人。十五年前裂國之戰前夕,我跟著家人從東州逃到了緹蘇,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海連捋了一把額發,讓它們盡量不要碰觸已經結痂的傷口,手指梳厘過髮絲時,掌心沾滿了潮濕水霧。
“那你家裡人……”
“都死了。”
方停瀾笑容滯了滯:“抱歉。”
“死了多少年了,有什麼好道歉的。”海連一撐欄杆,回到了甲板上,前方即將抵達紅榴港,“你也別拿我當東州人,我不認的。”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