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桅和中桅天帆都已拉起,這艘名為貓頭鷹號的橫帆雙桅船正在全速前進。空氣里已有了洌涼的寒意,海連從船艙走上甲板,只是接過水手拋來的粗繩,幫忙拴在了絞盤上,指尖便飛速地被掠走了餘溫。
破浪聲挾著北風一股腦地灌進耳朵里,這下耳朵也冰涼涼的了。海連搓著手指,去船頭找了船長:“大概還要幾天?”
船長是個毛髮濃密的壯實中年人,大概有一半的北漠血統,他握著煙斗道:“如果一直刮這個風,明天傍晚就能到。來一口?”
海連搖頭:“不抽這個。”
船長挑了挑眉:“年輕人,好不容易上了岸,怎麼想不開又往回跑?”
“岸上沒錢賺,不如回來干老本行。”
“你要是想賺錢,倒不如留在我船上。”船長邀請道。前兩日主桅杆上掉了螺釘,其他水手都表示得拋了錨上岸修,倒是這位客人二話不說就攀上了頂,在搖晃的波濤中利落地把螺釘重新打了回去,這樣靈巧的手藝,緹蘇最好的船廠里也找不到幾個。“我們這邊干水手的也能拿分紅,將來要是做的好,還能分你一條船出去單幹,穩賺的活不比在沙鬼灣刀口舔血的強?”
“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也不愛管人管船。”海連打了個噴嚏,太冷了,“而且我兄弟都在沙鬼灣呢。”
船長見勸不動便只好攤了攤手,扭頭去吆喝掌舵手別發獃,結果髒話剛跳出嗓子眼,從海平線處忽然傳來一聲悶響。
“什麼動靜?”
“東邊!東邊!打起來了!”
水手們蜂擁到甲板上看起了熱鬧,海連也跟著來到了欄杆邊。只見前方海天交接處火光一片,打得甚是激烈,貓頭鷹號和他們相隔太遠,等到又是幾發迫擊炮的聲音傳過來時,被擊中的那艘雙桅縱帆船已經只剩一半露在海面上了。
這樣的戰鬥每日在允海上沒有十起也有八樁,魚群躍海都比這個稀罕,海連搖搖頭,意興闌珊地才要離開甲板,頭頂瞭望台的水手忽然高叫道:“沉的那艘好像費科納家的船!”
“什麼?!”大夥都嚇了一跳。費科納在海上臭名昭著,偏偏旗下又勢力浩大,不管是海軍,漁民,商人甚至是同行的海盜,無不恨得牙癢,卻又只敢跟在後面撿一杯羹,敢正面向費科納家的船宣戰的,必然是已經做好了覆滅的準備。如今卻聽見人說是費科納的船沉了,自然無人敢信。
“真的假的?”
“這我能看錯?他家血紅旗上那麼大一隻鷹,那麼大一把刀,誰能看錯?”
“乖乖,敢打他的船,以後還在不在允海上混了……軍艦炸的?”
“不是……不是軍艦,好像是海盜?但是我不認得這是誰的旗……”
“旗上什麼花樣,你告訴我。”陌生的客人忽然開了口。
水手放下望遠鏡欠身看了看海連,才操著一口十六島方言回答道:“紅底,白幽魂,幽魂旁有兩隻螳螂。”
“雙刀螳螂號。”海連說,“船主是個綽號叫綠腳蟲的,雙刀玩的不錯,特別喜歡收集人的手指頭,從前跟著費科納屁股後面**後跟,現在居然出息了。”他向一眾好奇的水手語調平靜地解釋著,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的預感。
在他呆在久夢城的這段時間裡,沙鬼灣這座“海盜樂園”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遠處勝負已分,那些沒有在第一時間葬身於炮彈和海浪中的敗者會被打撈起來,作為勝利者的玩具供人折磨,最後缺胳膊少腿的掛在哪個荒島上當風鈴——這就是允海上的殘酷法則。貓頭鷹號從頭到尾只是當了一個見證者,見證了曾經的倀鬼如今怎樣虎口拔牙的全部過程。青年垂下眼帘,摩挲著腰間的刀,不由想到那夜在馬車上,姓方的東州狐狸對他說的那些計劃。
這也是你早就預料到的嗎,方停瀾?
44.
貓頭鷹號如船長所說的在次日的黃昏抵達了沙鬼灣,落日下的島嶼剪影溫柔,彷彿這是旅人們可以駐足安眠的港灣。簡陋的碼頭上停著幾艘漆色斑駁的帆船,幾個水手在清理炮膛,看見貓頭鷹號靠岸后吹了聲尖銳的口哨:“這次有什麼好貨嗎?”
船長一邊指揮水手拋錨一邊回道:“有秋葉灘產的煙草,只論盒不單賣。”
對方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表示不要了。
男人笑罵了兩句窮鬼,問大副道:“那個海盜呢?我想請他喝一杯。”
“他剛剛就下船啦。”大副指了指碼頭,“要去找他回來?”
“那倒不用了。”黑船船主狠狠抽了一口煙,秋葉灘的煙絲,辛辣嗆喉,只有他們這些粗人才喜歡,“過了這個碼頭,他跟咱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啦。”
海連早早下船,直接去了沙鬼灣中唯一的酒館——說是酒館都算抬舉,不過是搭了個草棚,圍上了十來張桌椅,若碰到島上暴雨,就搬去深處的岩洞里經營,賣的酒多是自家釀的酸麥酒,偶爾也賣從軍艦上搶來的好酒。這裡是海盜們的情報集散地,男人們在桌上灌下幾杯黃湯,不光馬上能稱兄道弟,還能了解到浩瀚允海上所有的八卦秘辛。
酒保是海連的老熟人,他朝他打了聲招呼,不消海連張口就給他滿上了一杯:“我們都已經聽說了,毒蜂沒了?”
“啊。”
明明是喝慣了的酸苦液體,入了喉,海連卻舌尖卻懷念起了那杯鏡花酒的味道。
早知道當時應該多喝一杯。
“怎麼搞的?我記得你們之前碰上莫亦的軍艦也能溜的啊。”酒保湊近了點。
提及那場艙室內的較量,海連現在都有些惱火,他翻了個白眼:“東州人的船,沒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