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你對我的笑,對奧布里安,對水銀,對任何一個人的笑。你對熟人,對陌生人,都是一個樣子,只有那些在劇場里演戲的人才會這樣笑。水銀跟我說你有問題,我也知道你來緹蘇的目的不簡單,所以我不去問你,你也別來管我。只有一點,”海連的視線落在方停瀾的嘴角片刻,然後緩緩上移,直到注視向那雙漆黑眼睛,“你別指望我和假人做朋友。”
方停瀾驚訝於對方的直覺:“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其他人就算看出來,也寧願和這樣的人做朋友。”
“其他人是其他人,我是我。”海連說。
兩人此時距離近得幾乎鼻息相聞。海連說話時薄唇開合,方停瀾幾乎能聽見對方牙齒與舌尖碰觸時的細微粘膩聲響。他凝視著在燈火下小海盜逆光的臉,腦中忽然沒來由地竄過一個念頭。
雖然新衣服也很好看,但還是這種隨隨便便的單衫更適合他。
海連見對方這心不在焉的表情,愈發來氣,不由提高了聲音:“你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方停瀾點頭,他故意嘆了口氣,“那我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久夢頭一號的刺客兼海盜的海連閣下不要這麼敵視我?”
“怎麼做?”海連扯了下嘴角。
下一秒,海連原本湊得極近的臉先是往後略一退,然後猛地欺身向前,方停瀾大驚,就在他以為兩人嘴唇要撞上時,眼前卻驀地一黑,反而是額頭驟然傳來了劇痛:“嘶——”
這一下撞得不輕,海連自個的腦門也紅了。他終於鬆開了抓著對方衣襟的手,往後退了一步,第一次在方停瀾面前露出了一個得意又放肆的笑。
“喝醉了那會的你比較順眼點兒。”他說。
第28章晚餐
33.
廚娘因為還得趕回家給在港口當腳夫的丈夫準備明天的早飯,收拾好碗筷后出門時正巧碰到了海連二人,女人朝他倆打招呼時不由驚訝道:“你們的腦袋是怎麼了?”
“沒事,剛剛屋裡沒點燈,摸黑撞上了。”方停瀾最擅長睜眼說瞎話,明明門邊的矮柜上燭台方熄,窗外也不是沒有燈,更何況海連比他矮了半個頭,除非踮著腳,否則兩人只能額頭對鼻樑。
萬幸爵爺家的廚娘是個粗人,沒去想這麼多,她叮囑二人一聲小心,才要邁步,忽然又回頭笑著問了一句:“對了,海連有沒有相好的姑娘?”
“什麼?”海連一怔。
“如果沒有,要不要找個時間見見我家阿蘭呀?她正好也到了年紀,不是我吹,你看看我的相貌,就曉得我女兒長得肯定不差,她手靈巧,漁網也會梭,織廠也能做,我這一手好廚藝也全都傳給了她。你看你年紀輕,又能幹,相貌也好,將來要是成了一對兒,再生個孩子,那日子豈不是……”
眼見廚娘越說越沒邊,就差把將來孫子的名字都起好了,海連趕緊打消了她的暢想:“不用了,我暫時沒這個打算。”
“也沒說一定要結婚呀,可以先見見……”
“真不用見……”海連無力又無奈,他想了想,忽然一指一旁樂得看戲的方停瀾,“您要是想找女婿,可以考慮考慮他。”
“他?”廚娘抬起一雙細圓的小眼睛望向方停瀾,對方也順勢優雅地朝女人行了個禮,廚娘登時嚇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您怎麼能向我行禮呀。您一看打扮和長相,就是老爺的貴客,將來要住在金屋子裡的,我們家哪攀得起,不行不行。”
方停瀾忍不住哈哈大笑,海連捅了他一肘子。
廚娘見勸不動海連,便感嘆幾句了不知將來哪位姑娘有好福氣,又提醒二人廚房裡還有一掛水果,記得讓爵爺夫婦飯後吃了,便抱著自己的小布包匆匆邁進了夜色里。
“看來你挺招人喜歡。”方停瀾說。
“得了吧,她要是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估計會嚇得站都站不起來。”海連撇撇嘴,他一手托著胳膊,一手往後一指,挑眉道,“走吧,貴、客。”
飯廳與客廳隔著一道狹窄走廊,走廊內掛著幾幅子爵的朋友送給他的畫作,方停瀾經過時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有幾幅技法拙劣,放去外面也賣不出什麼錢,也有幾幅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名家大作,子爵不分貴賤,都用銅製的畫框將它們好好地裝裱起來,下面還用木牌貼上是何年何月何人所贈。方停瀾伸手摸了下畫框,上面連一絲灰塵都不見,他心下感慨,愈發明白了約諾爾的為人。
倆人穿過走廊,便來到了飯廳,飯廳內不光陳設儉樸得過分,桌上除了那份雞湯外也都是些家常菜。平日夫婦二人一頓飯不過將就一條二指寬的鹹肉,如果不是今天有客人來,能喝上雞湯的日子那得是每三個月一次的神眠日的時候。此時家中僅有的兩隻銀碗擺在了海連和方停瀾的位置上,老夫婦則用銅的,海連推讓幾次,見老夫人要板起臉嗔怪后還是無奈地投了降。
算起來海連雖然認識這對老夫婦三年,卻是第一次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對兩位十分尊敬亦十分照顧,但總是刻意和他們保持著一份距離——就像白鳥區的人腳上不會沾泥巴一樣,他和晨鳴宮的人雖然沐浴在同一片陽光下,海連也清楚的知道他和約諾爾夫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一頓飯海連吃的食不知味,有如芒刺在背,但坐在他對面的某人就不一樣了。
年輕的海盜咽下一口雞肉,沉默地聽著方停瀾和老爵爺相談甚歡,兩人從南境的詩歌聊到東州的詞話,再從北漠丹且新開闢至西陸的新航線聊到了兩年前繁水國的哈維將軍在加揚高地上的慘敗。
“……這麼說,你不認為繁水是敗於連續作戰?”
“是的,他們輸在了消息的速度。”
“哦?”
“……信息的傳遞速度是很重要的,如果能哈維能提前一天知道對面的增援是從峽谷趕來而非磨坊山的話,這場戰役的勝負誰手便是未可知了。”
明明爵爺和方停瀾都說的是南境話,海連卻覺得他們每個辭彙連在一起就成了天書,他聽不懂,乾脆懶得聽,起身去牆邊的陶罐里又舀了一碗雞湯。海連打開罐蓋,子爵的讚許和方停瀾謙虛的笑聲氤氳在撲面的蒸汽中,清晰地漾進了海連的耳朵里。他放下勺子,舔了口碗沿滑落到手背上的兩滴湯汁,早就褪了紅腫的腦門忽然像針扎似的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