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停瀾無言。
他確實早就有了答案。小時候連只蛐蛐都不敢抓的孩子,如今卻能一邊扮楚楚可憐,一邊暗下殺手。他並不覺得秦唯玉這樣做是不對的,換他在這個位置上,沒準會比秦唯玉更乾脆利落,他只是被周不疑這一笑,使自己更清楚的認識到——再沒有什麼和以前一樣的了。不僅是他,秦唯玉,還有整個東州。
方停瀾沉默了良久后,抿了一口杯盞,低聲道:“茶不錯。”
周不疑也跟著笑飲了一口。
話既然已經說開,接下來的氣氛便頓時鬆弛了下來,方停瀾咂著回甘問道:“他既然是這種人,你居然還能活到現在?”
“我前面那兩個人太死板,說監視就監視,大公無私得彷彿在做什麼聖職,當然死得快。我就不一樣了,秦唯玉在我面前醉生夢死,我也在他跟前醉生夢死,大家心照不宣,各生歡喜。”周不疑答得理直氣壯,一點不把自己的瀆職當一回事,“所以,我現在找你,也是想這麼心照不宣一下。”
“你對梁王殿下並不是很忠心嘛。”
“你不也是一樣嗎?”周不疑大笑,“忠心有個屁用,能換幾個錢?我在這邊兢兢業業的幹活,到時候回了東州,見了梁王殿下養的兩匹駒子,照樣得點頭哈腰喊一聲白馬大人,黑馬大人。人比馬還賤的世道,我給他忠心,是指望他賞我副好轡頭么?”
方停瀾一針見血:“你恨梁王。”
“不不不,我不恨他,”周不疑一面否認著,一面聲音卻漸漸地冷了下來,“不瞞方大人說,我身份不比您,是小吏之子。父親不過是在裂國之戰中護衛了梁王的寵妾出京,才換得指甲蓋大的一官半職,他把這一官半職當寶貝,削尖了腦袋想把我往梁王府里送去當幕僚,好讓我也當個指甲蓋。可惜我不爭氣,末席都排不上,回回只能站在角落裡。梁王能想到我,會派我過來,也不過是因為我小時候的乳娘是個南國女人,教了我南境話。”
周不疑忽然不再繼續說下去,他一口把茶飲盡,坐了起來:“我在東州時,見過你。”
方停瀾沒回話。
“兩次。”周不疑伸出兩根手指頭,“第一次是你家還沒出事的時候,你帶著一幫武隆子弟從遲錦城的花市街口打馬而過,春風得意;一次是在梁王府里,我去幫人搬書路過硯閣,你在梁王身邊為他籌謀,沒過多久,秦唯珅就把儒嶺那座難啃的金礦搞到了手——你的手筆。從那時候,我就知道,咱們是一類人。”
“什麼人。”
周不疑一字一頓:“壞,人。”
方停瀾笑了。他先是抿著嘴悶悶地笑,繼而便笑出了聲,笑聲清朗舒暢,彷彿聽到了什麼極有趣的笑話。男人一邊笑一邊搖頭道:“那你這位壞人,找到我這位壞人,想要什麼?”
“這個么……我雖然不清楚你想在緹蘇做什麼,但是我清楚我能幫到你什麼。至於我這個壞人的報酬,肯定比你那顆野心小得多,簡而言之……”周不疑說到這裡時,欠身向前,一手撐住二人面前的小圓桌,比了個錢的手指,他貪婪地舔舔嘴角。
“我也想要一座金礦。”
第24章綁架案
方停瀾聽見這個要求后眉頭都不挑一下:“我現在上哪給你弄一座金礦?”
“可以先欠著嘛。”周不疑笑嘻嘻的,“我這個人可好說話了。”
“現在欠著,好等著以後利滾利?”
“我相信兩座礦對方千尉來說也是小菜一碟。”
“……”方停瀾嘆了口氣,放下茶杯,“我剛剛覺得你只是外表無賴,現在看倒是表裡如一。”
對方還得意地朝他一拱手:“過獎過獎。”
這地方雖然地處白鳥區,但不像玉蘭街一帶抱持著豪門的肅穆與傲慢,居住在此地的多是在城外略有薄產的小官或是常年來往緹蘇的博浪商。天色透亮,溫度也漸漸燥熱了起來,樓下的小童吆喝著為主人挽上馬車,女僕們聚在陰涼處小聲議論著街頭巷尾的私隱,偶爾還能聽見一聲清脆的巴掌,想必是哪只不長眼的蠅蟲死在了拍下。方停瀾一手扇了扇風,一手把先前秦唯玉給他的那張紙條扔到桌上,站起來去拉窗帘:“你對住在這裡的人了解多少?”
“這就開始使喚我了?”周不疑咋舌,他拿起紙條只掃了一眼,“秦唯玉剛給你的?他這字得練練了……晨鳴宮,唉,那地方全是跟太學夫子一樣的棺材臉老頭兒,連姑娘們都是一個賽一個的沒趣,還沒出嫁就各個板著小臉,像死了丈夫在守節似的,吃了老子的飴糖都不會給個笑臉,我哪有興趣……啊對了,住在這裡的人我聽說過,這人有一件舊聞。”
“怎麼講?”方停瀾回頭。
“住在這地方的人叫約諾爾,是個空頭爵爺,老古董一個,還有他同樣老古董的婆娘,”周不疑拿起罩在果盤上的紗網,捻了顆蜜餞丟進嘴裡,一邊的腮幫子馬上像倉鼠似的鼓起,他含糊地繼續道,“這爵爺原本是琥珀王的近臣,結果五年前他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得罪了國王,被丟去鄉下種地,等到玉米收穫了兩茬后,瘸子因為需要他來編纂詞典,又把他從鄉下叫了回來。他帶著他的幾箱子書籍,跟他老婆還有他倆的獨子,雇了一個馬車夫從小夜船塢出發,馬估計也租不起什麼好馬,本來到久夢城只要三天的工夫硬是晃蕩到了五天……”
“你怎麼跟我早上認識的老乞丐一樣啰嗦。”
“——第五天他們被綁架了。”
“……”
周不疑笑眯眯的。他含著的那顆蜜餞還不吞,在嘴裡繼續滾來滾去:“我剛剛說過,這家人掛的是空頭爵位,既沒有地產也沒有年金,窮得估計在鄉下也只能啃他那幾箱子紙皮,贖金是付不起了。付不起,當然就會撕票,第一個死的是馬車夫。”
“爵爺繼續給他在久夢城的老朋友寫信,可惜也不知道他那群同樣啃紙皮的老先生們有沒有收到信,那幫匪徒就把他的兒子也拖了出去,一個鐘頭后把他兒子血淋淋的貼身衣裳送了回來。”
方停瀾懶得催他了,他左耳聽著綁架案,右耳聽著樓下女僕們在嘀咕今天魚市上的小販又拿死魚糊弄人。
“我覺得挺好,本來他要花四個人的錢,現在只要買他和他老婆的命就行了。嘖嘖,要是我,我就只買我自己的命。”周不疑搖頭晃腦,“不過合該他命好,大約是那幫匪徒把他兒子拖出去的時候沒關好牢門,他跟他老婆居然就這麼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