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一成一直不知道在那隔離病房裡,喬四美見到戚成鋼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四美後來也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好像那不過是她的一場夢,沒有什麼好多說的。
哪個人不做夢呢?就算是祥林嫂也不會逮著人就說她做過的一個夢的。
但是還是會有消息傳出來。
情況慢慢地好轉起來,戚成鋼清醒了,雖然還沒有過危險期,可是他醒過來了。
戚成鋼用了一種新葯了,療效似乎還不錯。
喬四美倒一直身體不錯。
她沒有染上病。
然後,是戚成鋼過了危險期了。
一晃眼,四個月過去了,國慶一過,眼看著就到了年底。
那天喬一 成去醫院,他跟二強三麗他們約好的,這段時間大家都要不時地上醫院查一查身體,以防萬一。
還算好,一家大小一直都還平安,連個小感冒都沒有得過。
喬一成把他們一個個地送走,自己留下來跟相熟的醫院說了一會兒話,從他辦公室出來,下樓的時候看見有勤雜工剛拖了地面,到處濕碌碌的,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放了個“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子。
有個女人在他前方不遠處,腳下猛地一滑,人就要向後倒去,喬一成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給扶住。
那女人轉過頭來向他說謝謝。
兩個人打了個照面,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女人試探地緩緩地叫出喬一成的名字。
喬一成腦子裡嗡嗡地響著,像是全是聲音,又像是一片空茫茫,那種空到極處靜到極處的聲響瀰漫了他整個腦袋。
喬一成也慢慢地慢慢地綻出一個笑容來:是的,是我。
這些年你好嗎? 好。
那女人回答。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啊?哦,你怎麼會也在這裡呢? 喬一成拉住她,你要是不急著有事,我們坐一坐。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我沒有什麼急事的。
喬一成和女人一起來到醫院外的一家挺有名的茶吧。
順著台階一級一級地上去,小橋流水亭閣幽徑,轉過一道迴廊,是茶室了。
白天,人很少,屋內裝修得相當別緻,一色古色古香的木桌椅,隔成小間,垂著細竹的帘子,有著漢服的女子在輕輕撥弄著古琴,樂聲諳啞緩慢。
在茶室外,隔著長廊與小橋流水一道矮牆,寬闊的街道上賓士著各色車輛,街那邊就是全市最著名的醫院,街這邊是極宏偉的銀行大樓。
一邊是生死一線,一邊是紅塵萬丈。
然而這裡,好像世外幽境。
等到茶水送來了,服務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小小的酒精爐子上坐著一個透明的樣式簡潔而美麗的玻璃水壺,細細地升起一縷水汽。
水汽里,喬一成好像看見年青的自己,坐在舊的後來在一場大火中遭到毀滅的市火車站候車室的一個角落裡,孤獨絕望,聽那火車長鳴,帶走他年青的,初次的愛人。
水開了,喬一成提起水壺,在對面女人的杯子里註上水。
女人把細長的手指取暖似地捂在白色骨瓷的杯子上,雖然是五月天,完全不冷。
喬一成隔了土來年的歲月,第一次叫出女人的名字。
居岸。
在喊出這個名字的一瞬間,喬一成才明白,原來當年,文居岸這個名字離去了,可是這個人並沒有離去,從來沒有。
她就藏在他的心底里,藏得那樣地深,甚至都沒有讓他發現。
她是他心底里的一個傷疤,他用了漫長的時間來讓這傷疤癒合,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傷疤這樣固執,彷彿它有了自己的心智,執拗地成長為一粒種子,這一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時候就這樣地發了芽。
一成於是再叫了一聲:居岸。
居岸說:啊? 一成快活地笑起來,這笑容讓他看起來年青了許多,神情里有了難得的輕鬆與歡娛。
他為居岸的這一聲啊而快活著,覺得身上都鬆快了,日子也回去了,居岸依然是小時候的習慣,好像他們還坐在書桌前,他替她改卷子,有許多的錯誤,他不忍大聲責備她,輕聲喊:文居岸? 居岸抬起頭來答:啊? 如今這對面的居岸也說啊?然後,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笑笑說:我變了好多吧? 一成說:略長胖了一點點,頭髮厚實多了。
居岸有點瑟縮,又笑了一笑。
其實居岸還是瘦,可的確是比小時候豐滿了一點,頭髮豐厚,很長,燙成細卷,全披在肩上,只挑出一縷用一根青色泥金的簪子別住,因為不像少女時那樣瘦得可憐,眉目便也不那樣地緊窄,膚色仍舊白暫卻有了王澀,茶室里暖和,她脫了外面的厚實外套,是喬一成記憶里的削肩薄腰。
你長大了。
一成說。
居岸一時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說:是老了。
一成大笑出聲:你這麼說我老臉往哪兒擱呢。
居岸抬起頭來,出神地看了喬一成一會兒,突然說:你也並不比我大多少。
你......好像倒是變了很多。
比以前,嗯,開朗了,笑得多。
一成不知如何回家她的這個問題,居岸又在眼前了,可是他們中間隔著這許多的年月。
喬一成於是又笑笑。
居岸的神色明亮了一些:看看看,我沒說錯吧。
一成說:我這麼看著你,覺得你比起小時候更像文老師了。
果然是外甥像舅。
文老師還好吧? 居岸說:還好。
我舅舅這個人,學問是頂好的,只是性子太軟了,我們家好像都是這樣,男的性子綿軟,女的全是強硬好勝的脾氣,兩種人活得都累,一個為別人累,一個為自己累。
他,一直沒有結婚。
居岸又說。
一成想起那個王凈整潔,書卷氣土足的男人,他少年時的榜樣,人不過是這麼回事,你這也好,那也好,但並不代表你可以幸福。
你知道,居岸說:我父親,沒了。
一成一愣。
我好多年沒有見過他。
居岸說,是他病了我才來照顧他的,他想見我。
拖了一年多。
文居岸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跟這個久不見面的人說這些:不過我覺著他去了也 倒好,活著,太受罪了。
他得了腸癌,擴散了,臟器全壞了,最後血都吐王了。
居岸的眼裡突然湧出了淚來,大顆大顆,滾將下來,沉重地砸在竹面的桌子上。
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想阻止眼淚的墜落,樣子活像一個驚恐的孩子。
一成想過要替她擦一下眼淚,最終還是沒有行動。
只替她重新斟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裡。
居岸極快速地擦王了眼淚,笑起來,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也沒什麼可說的。
你母親還好嗎?一成的這個問題差一點兒就出口了,可還是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