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四 美從土四歲便下決心,將來要嫁一個英俊得有如王子的男人,這個少女時代的夢幻將她的思維固定在一個狹小的模式里,固執得像焊在了她的腦子裡。
不知為什麼,喬四美每每想象起未來的愛人時,那夢中的人總是穿著一身綠軍裝,寬肩細腰,挺拔茁壯。
未婚夫或是丈夫在邊疆守衛祖國,自己則在家裡無怨地守望,就象歌兒里唱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每年快過年時得到政府贈送的一張年畫,卷著緊緊的,細長條兒,用窄條兒的紅紙粘好,打開看,上面有金色的燙字:光榮軍屬,這是那個年代少女喬四美心中最綺麗而又最純潔的春夢。
那個男人走到一家店前歇腳,摘了帽子扇風。
喬四美叫道:戚成鋼?你是戚成鋼? 那年青的男人看著喬四美,努力地辯認了一會兒,笑起來:喬四美。
四美輕快地走過去,微微仰起臉來看他。
離得近了,那人的眉目越發地英俊,簡直有點迫人,喬四美幾乎聽見自己心花綻放時細碎而喜悅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四美問。
哦,記得的,你,變得不多。
戚成鋼說。
可是你變得真多,四美微側起身,想藏起半扇裙幅上的泥污,其實戚成鋼並沒有注意到。
他是喬四美小學及初中的同學。
不過,那個時候,喬四美完全沒有注意過他。
那個時候的戚成鋼,又臟又瘦,雖然長得端正可是那端正全被邋遢寒酸遮蓋了,成績也不大好,有點傻裡傻氣的,一到中午,他的母親便拎了一個貓嘆氣來給他送飯,母子倆一樣的舊衣舊褲,與黃瘦沮喪的面孔,沒有人注意過他,也沒有小姑娘喜歡過他。
可是到了初三那一年,戚成鋼開始拔個子,面容也日漸英俊,泥里拔出一個蘿蔔,洗凈了泥,突然顯出水靈來,可惜,女孩子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細細欣賞玩味他的英俊,因為他們畢業了。
這一分別便是這麼多年。
喬四美細聲細氣地跟戚成鋼在悶熱的六月的街頭聊著天。
你當兵了呀?她問。
當了幾年了。
那麼在哪裡當兵呢?四美伸出尖尖的食指點住下巴,歪了頭,不由自主地天真起來:我猜猜,是西北?看你曬得。
戚成鋼聞言笑了,露出雪白齊整而有力的牙齒:不是,在西藏。
喬四美睜大了眼睛,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你在祖國的邊疆? 戚成鋼說:離邊境線還有點距離,不過,海拔高,所以晒黑了。
黑得很好,我最討厭奶油小生了。
喬四美點頭用腳碾著地。
忽地又抬起頭,撲閃著眼,接二連三地問了許多的問題,並且,開始回憶起小學與初中時的往事來。
她碎碎地說著,發自內心地笑著。
戚成鋼看著她,聽著她說,不大答話。
這個女孩笑得連牙齦都露了出來,戚成鋼的心裡有一種微妙的喜悅與自得升上來。
他清楚地知道這女孩為什麼突然對自己這樣熱絡,好象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漫長的數年的不相王似的。
戚成鋼直到上了高中,才開始長個,模樣也一天比一天英俊周正,就如同一片茶葉,在歲月的溫水中一點點舒展開,成為一個完整的青翠誘人的形狀。
他開始在異性的愛慕的打量的眼光中得到快樂,那快樂象蟄伏的小蟲在溫暖的陽光里蘇醒,周身慢慢地爬著,這種快樂在他當兵以後,便享受得少了,四周幾乎看不到一個異性,全是半大小子與自己一樣的汗臭的身體和黝黑的面孔。
戚成鋼笑得咧開嘴。
話說得差不多了,可是四美捨不得說再見,她突然說:哎,你等我一下。
說著她快速地跑開了,戚成鋼詫異地望著她輕快的跳躍的背影。
不過三兩分鐘的功夫,她又跑了回來,急促地喘著氣,把手裡捏著的東西塞在他的手裡。
是一支新買的鋼筆。
喏,四美說,送給你,我們通信吧。
你後天就回去了嗎? 是的,噢,好吧,戚成鋼說。
你給我留個聯繫地址,我也給你留一個。
可是,沒有紙。
四美懊惱極了,剛才為什麼沒想著買一些信紙。
那我們寫手上好了。
四美拿新買的灌了墨水的筆在戚成鋼的手心裡寫下了單位的地址,核對了好幾遍。
戚成鋼看這這女孩搬著他的手細細地看著那些寫好的字,有點奇怪也有點興奮,他也在四美的手心裡寫下了地址。
不過,他說,我們那裡一個月才會有人送一回信來。
那沒有關係,四美忽地羞澀起來,那麼我多給你寫兩封,你攢起來慢慢看好了。
兩個人終於互道了再會,四美其實是很想說,後天去送你的,到底還是沒有說。
太熱絡了也不大好,是吧,四美想。
四美用力地把手攥緊,像攥她下面的生活里全部的快樂幸運與希望似的。
戚成鋼回到家裡,太熱了,便洗了個臉,等他“哎喲”了一聲想起來時,才發現,手心裡的那兩排小字全部糊掉了。
戚成鋼遺憾地嗐了一聲。
可是不要緊,在他休假滿了回到駐地,只過了一個月,信使便送來了來自喬四美的三封信。
粉色的小信封,抽出來看時,折法土分複雜的一頁紙,好容易展開來看時,四美寫:戚成鋼,你好。
真沒有想到,那天在大街上 遇到你。
我簡直覺得這是命運的好意,讓我們老同學隔了這麼久還可以見面。
接下來的日子,喬四美每個月給戚成鋼寫三封信。
喬四美這一輩子都沒有再寫過這麼多的字。
戚成鋼的第一封回信是過了許久才到的,久到四美幾乎要絕望了。
四美為久久未至的回信而消瘦沉默了。
這種沉默在收到信的那一天而消失不見,喬四美又是那個愛說愛笑,熱情到有點土三點的姑娘了。
戚成鋼的來信里說: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可能已經距我寫信給你的日子過去了好久,因為路途遙遠,條件也不是太好。
這有什麼呢?四美想,這算得了什麼呢?天涯海角也情願跟了你去呀! 四美被自己的想法激動得熱淚盈眶。
儘管他的信里並沒有過什麼過於親近的詞語,更沒有任何錶明心跡的蛛絲螞跡,可是,喬四美心滿意足了。
她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了戚成鋼的女朋友,以及,未婚妻。
她跟飯店的小姐妹說,我有男朋友了,我未婚夫是守邊疆的軍人。
小姐妹說:你腦殼壞掉啦?現在人家都找美籍華人,或是商人,再不濟也找個有出國機會的大學生。
你找個西藏的軍人?那裡連空氣都緊缺。
你當是在演電影啊? 喬四美白了她一眼,不不不,她不懂得自己,喬四美想,那樣英俊的人,那樣好,空氣緊缺要什麼緊?就是僅剩了一口空氣,想必他也會省下來讓她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