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也趕了來。
把小嬰兒接過來,看著,又嘆氣。
又扯了喬祖望的衣袖輕聲地說:我跟你說姐夫,那個錢,是要還的啊,是我們借你的,不是給你的啊!你要記得還啊!我們是至親,不寫借條無所謂,你記得要還。
”二姨父嘆了口氣,張開胳膊,把喬一成他們全圍住:“回家吧。
都回去吧。
喬一成輕輕一扭,從他的胳膊下鑽了出來。
二姨說:那錢是要還的。
喬祖望說:那是自然,我還會貪你的錢不成。
可是,你姐的單位是大集體,是沒有公費醫療的,不說什麼超生罰我們款都算好的了。
你也知道,你要不寬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帶著你姐留下的 這幾個娃兒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麼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沒蓋蓋子,嚇唬哪個嘛! 接下來的那些天,喬家的大人孩子都開始不好過起來。
讓他們不好過的,就是那個小東西。
天熱起來,小東西被從小包裹里解放了出來,穿了身四美小時候的粉色舊衣褲,扎手舞腳地睡在床上,這麼小的孩子,其實還沒有完全學會定睛看東西,可是這小東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誰身上,都象是滿含深情。
鄰居的女人們一個個過來搶著把他抱在懷裡,嘆著說:真是個標緻的娃兒。
真是,喬家還沒有長得這麼好的娃兒呢。
喬一成與弟妹們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見,象亂石堆里的幾塊細小碎石。
二強因為有兩道微微倒掛的眉毛而顯得有些苦相,不那麼喜落。
女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喬家沒有這麼好看的娃兒這樣的話,喬祖望是聽不見的,她們不會當著他的面講,而喬一成卻常常聽在耳朵里,他會躲在角落裡,目光阻涼地穿過女人們的身體,落在她們胳膊彎里的小東西身上。
無人的時候,喬一成讓小東西躺在床上,自己撐著胳膊俯視著他,與他那水靈靈的黑眼睛對望,忽視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隨便一處用力掐一下。
小東西好象反應有點慢,總是隔了幾秒鐘之後才哇地一聲哭起來。
喬一成又會急急地把他抱起來,讓他躺在自己細瘦的臂彎里,把臉緊緊地貼著他哭得變了形的小小臉上。
這個漂亮的,可憐可愛的,又可惡的,身份模糊,奪走了媽媽性命的小東西,喬一成年少的心裡,愛恨交加。
小東西回到家裡,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膚都松得掛下來。
因為沒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喬祖望也花不起那個錢。
喬祖望吩咐大兒子喬一成,每天煮飯時多放一些水,鍋一開,先把米湯倒出來,放一點糖,喂那小東西。
熱的米湯盛在小碗里放在八仙桌上,發出一種清甜的香氣,三個小的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來了。
喬一成象轟小雞一樣把他們轟開,吹涼了米湯,一勺一勺地喂到小東西喬七七的嘴裡。
營養一定是不夠的,小東西不僅瘦了,而且夜間也哭鬧得厲害起來,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臉憋得紫漲。
喬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
即便回家來,他也不把小東西抱回自己屋睡,小東西的搖籃就放在喬一成兄妹幾個的大床邊上,夜裡他哭鬧的時候,喬一成睡眼迷濛地坐起來,束手無策。
他沒有東西給他吃,也不想抱他。
喬一成呆坐在床邊的時候腦海里突地閃現出一個詞:孤兒。
他還是有父親的,可是,內心卻跟孤兒一樣地蒼惶失措。
不,他覺得他其實比孤兒還不如,他還有一串子階梯式排列著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這個竟然還穿著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著自己的小拳頭,一天要喂他五頓,他還要睡土六七個小時。
他沒法指望爸爸來把他與弟妹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如同母親在世時那樣。
喬一成在黑暗裡摟了母親的照片,玻璃鏡框冰涼地貼著他的肚皮。
土二歲上就明白了父親的不可靠,喬一成覺得自己頂天才。
可是喬一成不知道,其實他還是有點冤枉了他爸爸,喬祖望也並非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接下來的日子。
白天,喬祖望要上班,喬一成與喬二強要上學,家裡只剩下兩個小丫頭,是絕對看顧不了小東西的,喬祖望把他托給鄰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過兩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喬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錢,喬祖望想,那錢到了她手裡,多半是要變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里的,實在是太不划算。
喬祖望的心裡有了一個主意。
二姨正好來看小東西,喬祖望留了她吃飯。
喬祖望把孩子們趕到裡屋叫喬一成領著他們坐在小桌子邊吃飯,只剩下他自己與二姨。
二姨在飯桌上問:姐夫,這下面的日子要怎麼過?你有沒有個打算? 喬祖望說:打算是有,可是,不好開口。
二姨警覺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麼個意思?直說好了。
喬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沒了,我一個月的工次才二土三塊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連這二土來塊錢都拿不到,一成他們幾個真的要餓死的,現在,我倒還活著,又不能把他們送孤兒院。
而今呢,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小的,這樣養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
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 二姨說: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小娃兒才那麼小,你現在情況是難,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們家老齊雖然廠子不錯,但是一個月也就那麼幾個錢,還要貼他老媽三塊五塊的,我又是沒有工作的,我自己還有三個小孩...... 喬祖望打斷他說:這個你放心二妹妹,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每個月會貼你錢的。
你看五塊夠不夠? 二姨沒說夠也沒說不夠,只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窮,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沒少進賬,哪個不知道你是有名的喬精刮子,最會算牌。
喬祖望馬上反駁:我們是不來錢的,輸 贏也就買點花生瓜子小籠包子。
二姨從鼻子里笑了一笑,想,不來錢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喬祖望看看她的面色,接著說:好了好了,八塊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給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說話了,過一會兒又說:那麼姐夫,那筆醫療費你可不能忘了。
喬祖望說:那個另外算,我隔個三五個月總會還你一些,就算沒有錢,我也會拿些糧票布票或是工業劵去頂賬,你放心,我不忘。
喬精刮子又不是賴皮。
第二天,二姨就過來,抱走了小東西。
跟她一塊兒來的是他的兒子齊唯民,那個喬一成從不愛理的小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