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一成說:其實還小,小妹妹才土三。
文清華好象忽然想起來似的,拿出兩卷膠捲遞給喬一成:家裡現成的,再不用,要失效了,正好給你們,你跟著一塊兒去玩玩吧。
人跟人,太近了故然不好,太遠了,也不好。
就象你看一幅畫,太近了變形,太遠了模糊,不遠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虛實來。
喬一成答應了,然而心底里,起了一點微妙的牽動,文老師似乎不該是這樣一個小心拿捏的人,他一直都記得,小的時候,他在窗外看老師,老師轉過臉來對著他時的那張笑臉,溫和寧靜,全無防備,無限接納。
喬一成從這一天起,接受了文老師的建議,開始跟同學們一點點地接近,到學期過半,班裡班委換界時,喬一成被推舉為班級生活委員。
二強土七了,終於進了工廠做學徒,擺脫了待業青年的尷尬身份。
說起來,這一回倒真是喬祖望的功勞。
喬祖望偶遇當年父親開理髮鋪子時收的一個學徒,這人算起來是喬祖望的師兄,結婚早,大兒子快三土了,居然混得很不錯,在工商局工作,正經是一個公家人,喬祖望央求師兄給二兒子想個辦法安排個工作,師兄拍胸脯答應了,一個月以後,果然給二強安排了。
喬祖望給喬二強虛報了一歲,把他送進了一家印刷機械廠,工種是鉗工。
喬祖望為此得意不已,邊喝著酒邊說:看看看看,還是得靠你老爹爹吧?你老爹算不得有大本事,野路子還是有兩條的。
土 七歲的喬二強,當上了工人。
廠里給新近進來的這批小青年一人安排了一位師傅,二強的師傅是個女的,正式見面那天,她來遲了,看著其他人恭敬地跟著自個的師傅走了,二強孤伶伶地扎著手站在車間空地上,等著人來領他。
來來往往的師傅們問:這個小孩兒,你的師傅是哪個? 二強就答:是馬素芹。
那些老工人們就笑,說:咦,這個娃兒蠻有福氣嘛,給一枝花做徒弟。
二強正疑惑間,車間大門處跑過來一個女人,身材瘦長,背著光也看不清臉孔,只見她一邊跑一邊往胳膊上套著護袖,往頭上戴著帽子。
跑得近了,那女人四下里看,就有人喊,一枝花,你的徒弟侯你老半天了,快把人領走吧,看看小後生家等得脖子都長了。
那女人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二強一眼,低聲說:走吧。
二強老老實實地跟在女人的身後往鉗工車間去,都不敢抬起眼皮來看人,頭一直低著,只看見女人穿著一雙舊的黑面搭絆布鞋,挺王凈,但鞋邊綻了一點口子,穿了雙紫色起暗花的晴綸襪子。
出乎二強的意料,鉗工車間以女性居多。
剛才已經有人領過來了兩個新青工,都是年青的女孩子,冷不丁過來一個男娃,車間里起了一陣喧嘩,女人們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嘻哈著,聲音又脆又亮。
馬素芹,你好命噢,分到這麼一樣嫩相相的小徒弟,男娃頭,以後重活你省事啦! 就是就是,馬素芹你老牛啃嫩草啦! 哇哈哈地一陣笑。
喬二強新剪的頭髮,細長脖頸間青青的一片,細長眼,窄臉,白布襯衫藍布褲子,還真是不難看。
又有男人插進嘴來:馬素芹有了小夥子,更看不上我們老白菜幫子啦! 就是就是,眼皮子夾都不夾你!又是先前那個哇哈哈的女人聲音。
二強從小在鄰裡間聽慣了這樣的俗話,可還是不好意思,躲沒處躲藏沒藏的,覺得連手腳都多餘,活象田裡插著的稻草人似的任人參觀。
馬素芹也笑,聲音卻低沉許多:你們看著眼紅吧?我告訴你們說,這是羨慕不來的。
竟是一口的北方話。
二強鼓足了勇氣偷眼看過去,看到一張白凈的臉,瘦長,眼角微微上挑的眼,有了兩分歲月的淺痕,然而看出來是曾經鮮亮過的。
二強倒抽了一口氣。
廠子里按規矩發給小青工一人一身深藍的粗勞動布工作服,二強興奮不已,下了班也沒捨得脫,直接穿回了家。
一回家碰見剛回來的喬一成就湊上來說:哥,我在廠里有個師傅,是個女的,你猜她長得象誰? 喬一成斜著眼跟他開玩笑:象劉曉慶?還是象李秀明? 二強說:象媽! 二強說完就笑,喬一成罵他看走眼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兄弟倆開心地鬧了一會兒。
喬二強每天早早地起床上班,興頭頭的,更叫他快樂的是,半截子回來了。
早些年二強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小東西,沒養兩天又不見了,現在,又回來了。
二強一眼就把它給認出來了,它已經長成了一個細長身條兒的大貓,缺了半截的尾巴輕輕地靈活地搖動。
青年工人喬二強蹲下來,摸著它有點髒兮兮的毛,說:你這個嫌貧愛富的東西!又回來了? 都說家有餘糧才養貓,貓回來了,說明喬家的經濟條件真的好了一點。
二強每月可以拿土三塊錢了。
這裡喬二強高高興興地,喬四美卻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
那天她一放學,便撲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把兄姐們都嚇了一跳。
三麗問她:你怎麼啦? 四美的頭埋在枕頭裡,不清不楚地哭訴:蓉兒死啦!她怎麼可以死!怎麼可以死! 喬一成嚇壞了:哪個死了?你同學? 四美不理大哥,捶著床板繼續哭:那個混蛋男人,那個混蛋男人,他把蓉兒害死啦!害死啦! 喬一成急得頭頂冒火:你在說什麼呀?是誰害死了誰? 三麗拉住一成,說:沒事大哥,你別管她,讓她抽風。
喬一成問:到底誰死了? 三麗說:翁美玲死了。
喬一成一口氣突地就松下來:翁美玲死了你哭什麼?你哭得著嗎? 四美繼續哭:她是我的偶像,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怎麼可以死呢? 兄妹三個成一排蹲在床邊看喬四美趴著哭,憋著笑快憋成內傷了。
四美哭得情真意切,漸漸地感染了兄姐,喬二強說:唉,其實我也喜歡翁美玲,她的兔子牙真可愛。
三麗說:演技也不錯。
喬一成揮揮手,趕走一片慘淡烏云:算了吧,別想了,紅顏薄命。
喬一成以為以喬四美的性子,轉頭就會把事情拋在腦後,可沒想到,這丫頭一連傷心了個把月,幾乎每天哭泣,喬一成很不理解,但是又怕她出事,叫三麗多盯著她點。
他在報上看到,還就有小姑娘學著翁美玲自殺的,真出了人命了。
喬一成覺得自己又要長出一根白頭髮來了。
還算好,過了有兩個月,喬四美自己緩過來了,把收集的翁美玲女士的所有照片包在心愛的絲綢手絹里,藏進了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