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全本) - 第109節

從銀行出來,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八月天的雨,落到地上便撲起一陣燠躁氣。
雨漸漸大起來,天地間起了霧似的,風夾著雨撲在人裸著的胳膊腿上,梧桐枝子也被風扯斜了,簌簌往下掉葉子,粘在水泥路面上,也有的順著水飄到馬路邊,在積起的淺淺水窪里打著轉。
二強沒帶著傘,在一家超市門前躲雨。
超市的塑料門帘掀起來,一個小男孩子探了腦袋出來,推一推檔住了他出路的喬二強,二強回頭,那孩子六七歲的樣子,小鼻子小眼,瘦伶伶,用細小的手指在二強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著:別擋著我看汽車,別擋著別擋著。
二強笑了,側身讓一讓。
那小孩兒伸長了細脖子看街面上飛馳而過的汽車,每當看見汽車的輪子馳過水坑,掀起一簇水花,他便跳著腳笑得咯咯的,人都要跳到街面上去了,二強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扭得像一隻小蛇似地,一邊咦咦唔唔地叫著。
二強嚇唬他:你媽來啦,你媽來打你屁股啦! 那孩子回過頭去,叫一聲:媽媽! 二強順著他的叫聲望過去,看得來人,就好像有人劈面扇了他一記耳光似的,二強飛快地眨巴著眼睛,這是從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兒,就控制不了,好像要把眼珠子從眼眶裡擠出來才罷休似的。
那個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以前的一把濃髮也薄削了些,用一個很大的塑膠髮夾全夾上去,穿著家常的衣服,質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紀,那深棕底起暗花的連衣裙只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臉色也不大好。
她手裡拎了兩個大口袋,滿滿地全是日用品與食物,墜得她的個頭都矮了下去。
二強低低地叫一聲:小茉。
一邊還在飛快地眨巴著眼睛。
孫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這六七年間他竟然沒有什麼變化,一看之下,還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說話腔調,好像他不過是出門溜了一趟,而其實這個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
孫小茉有點慌,但也並不蒼惶,答一聲:啊,是你。
你好。
你......你好。
二強有點結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腦袋拱進媽媽與這個陌生男人之間,歪著頭看喬二強,一口濃濃的南京腔問:你是哪個啊? 小茉抬腳輕輕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說普通話。
小小的孩子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又重複了一次:你是誰呀? 這一回,是普通話了。
二強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頭說:你幾歲啦! 小小孩子比劃一個六字:六歲! 孫小茉驀然喝道:五歲!虛六歲。
自己幾歲了都記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氣:六歲。
虛七歲。
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
哦,不對,多了一個零。
二零零。
第62章小小孩子被這一串子零給繞住了,索性伸了手指出來,念一個零一個比劃一個手指,二零零零。
念對了,滿足而得意地笑起來,一口齊整的糯米小牙。
二強在此後的兩天里,耳朵里總響著這個聲音:二零零零。
眼前還有孫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
二強忍了兩天,心裡的各種念頭像一群關在柵欄中的小獸,爭先恐後地要往外撲往外沖,可是,不得其門而出,也不知為什麼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後該往哪裡去。
在煎熬了兩天之後,喬二強跑到他大哥那裡,想討一個主意。
在聽完二強的敘述之後,一成沉默了大半天。
二強試探著叫:哥? 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煙,再費力地一點點把煙吐出來,他的眉眼全籠在煙霧中,又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事,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先不用做什麼決定。
在沒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什麼也別做。
就算弄清楚了,你要怎麼做,也得跟我商量著,不要欠了一個人再又欠一個人的。
你也不用慌,人活著,不過就是這麼個兩難的境地,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題。
二強想,要想弄清楚這件事,只得一個辦法。
他是鼓足了勇氣才來到孫家門上的。
他們沒有搬,房子也並沒有舊多少,孫小茉的媽媽的臉色也一如六七年前一樣地阻沉著。
聽二強問到孩子的事,她打了個突愣,很短暫的時間,馬上便利索地說:你還好意思問這個?你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不要他們母子倆,我們小茉這幾年吃盡千辛萬苦才把小孩拉扯大,怎麼?你現在又想回頭來搶奪我們的勝利果實了?呸!想得倒美!想要兒子?叫你的大老婆給你生去!怎麼?生不出來啦?她不是還拖油瓶 腦子全不作主了,一陣涼里裹著一陣熱。
耳朵里全是聲響,響得叫他抓不住一個準確的音。
二強問:孩子是我的吧?真的是我的吧?我......我...... 孫小茉媽說:小孩子是零零年秋天生的,你自己算算,就曉得是不是你的了!你要真還有點良心,回去摸著心口想一想,該怎麼補償我們小茉我家外孫子還有我們這一大家子為你受的苦! 這一天,喬一成接到四美的電話,說二強在老屋呢,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怪嚇人的,大哥你快過來看看。
一成心裡叫不好,趕著回了老屋。
喬老頭子不在,曲阿英陪著他去八卦州吃土菜去了。
一成一進院子門,便看見二強蹲在院子的一角,看一群螞蟻搬一隻死蒼蠅,看得入了神似。
一成說:你二百五啊?這麼大毒日頭,你蹲在太陽窩裡王什麼? 二強聲音悶悶地說:不王什麼? 一成說:不王什麼王什麼那付死樣子,回屋裡去吧,中暑是要死人的。
二強不動。
一成上前試著拉了拉他,沒拉動,便說:回家去! 二強說:我喜歡呆在院子里,透氣。
一成說:那麼你王脆再要不要回屋。
二強呵呵笑著,慢吞吞地站起來,指天劃地地說:也好,我睡露天,以天為被,以地為床。
一成也呵呵地笑,說:很好很好,你學得文謅謅的了。
二強扭扭脖子說:憑什麼只許你謅不許我謅?你比我多長條尾巴? 一成心裡潑了滾水似地,急了,上前去拉他,二強犯了擰,兩個人竟象打架似地扭在了一處。
兩個同樣瘦而憔悴的男人,撕扯著,冤家似的,然後,累了,互相扯了衣領呼呼地對喘。
二強忽然說:喬一成,你說,我怎麼能活得這麼糊塗?啊?你說,我怎麼活得這麼糊塗? 喬一成喘著想,這個是他的兄弟,親兄弟,一母所生,共有一個不成器的爹,從小,沒人問沒人管,打滾撲跌著,沒吃過什麼好的,沒穿過什麼好的,好容易長了這麼大,算是過了幾年安生舒心的日子,可是,這麼快好運就到了頭。
這不走運的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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