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們晚安。”
(四)
我在理髮店為聖誕節燙了一個新髮型,配上改動過的裙子,看起來好極了。
“晚上好,我回來換件衣服還得趕回指揮部,今晚有盛大的晚會。”
盛大的晚會。
我懶得去想一群德國人聚在一起能做什麼。
“你確定不去彌撒了嗎?”
“我不去。”彌撒有什麼用,上帝救不了法蘭西,“去吧,叔叔,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凱莉。”老懷特斯吻了吻我的額頭,“真的不去嗎?”
“真的。”收拾過餐具,我在壁爐前,學著羅伊斯的樣子烤火,他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直到我的身後。
我沒有回頭。
“多麼美好的夜晚,我已經來了一個月,我來的那天,你演奏的是巴赫的曲子,最動聽的那首,也是我最愛的一首。”
他按下琴鍵,樂聲流瀉而出,細聽來並不輸給我。
他在我的背後,我聽見他的呼吸聲,不知道他能否聽到我的心跳,再近一些,也許就能感覺到他的體溫。
“如果沒有戰爭,也許我會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或者作曲家,總是不會是現在這樣…我不必像現在這樣面對你們。”
我懂得,但我怎應和?
我沒有回頭。
“祝你聖誕快樂。”他說。
他離開了。
我沒有回頭,而是跑上了樓,打開他的房間——那曾是屬於我父母的房間,聞著屬於他的圍巾,坐在他的床邊,我看到他拆封的信件,上面寫著‘給馬爾科·羅伊斯’,魔鬼驅使我讀了它,我躺在他的床上,直到發動機的聲音在窗外響起,才慌亂地把東西恢復原位,跑回自己的房間,急忙逃跑的我沒有注意,那封信被門帶起的風刮落在地。
他的腳步聲在我的房門前停留。
他走開了。
我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清晨,我拿好今天收穫的魚準備回家時,驚訝地發現羅伊斯正站在橋的對面,沒有絲毫掩飾——這裡只有一條路,我的去路。
這不是一座很長的橋。
他想做什麼?
他發現我去過他的房間了?
我徑直往前走著,彷彿橋頭根本無人存在,他讓開了路,依然注視著我,似乎想開口說什麼,我全身緊繃,不小心把籃子里的魚撒了一地——他也半蹲下去撿地上的魚——這該死的魚根本不重要,你到底有什麼想對我說?
他默默注視著我,如我一般無言,眼睛中承載著深海般沉默的感情。
是什麼促使他攔住我的去路?
我抱起裝魚的籃子,飛快地走開了。
該死的德國人。
(五)
“早上好,有兩名德國軍官想來這裡住幾天,我的老朋友,我會把他們安排進小房子里,不太暖和,但不會讓你們費心。”
一如既往地無人回答。
晚上門外傳來了激烈的爭執聲,應該是羅伊斯與他口中的老朋友,他們為軍人的信仰而爭執,在厭惡的同時,我為他感到難過,為他的少年與青年時光被戰爭消磨感到難過,也為我自己難過,因為我在同情我的敵人,這本不該發生。
“晚上好。”他的語氣平和穩重,和方才陷入爭辯的青年判若兩人,“我需要嚴肅地和你們談談。”
“我剛才在外面說的話,你們應該聽到了,最好把它忘了…我想你們是對的,唯一的回答是,做一個忠誠的人,忠於他的責任和義務。”
我沉默,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老懷特斯亦沉默,我猜他們會有屬於軍人的…某種共鳴,某種壓在心底的疑問,沒有人可以作出解答。
一個難眠的夜。
士兵為他們的長官守在門外,升起一堆火,凍的瑟瑟發抖,我靠在窗邊吸煙,這些年輕人比我大不了幾歲,有的才剛剛走出學校,就要背上殘酷的戰爭使命,為所謂的元首而戰。
犧牲品。
戰爭年代,生命是最不值錢的犧牲品,一個個年輕的生命綻放過又消失。
白色的煙霧泛起,不僅有煙草的霧氣,還有呼吸時的濕氣,我熄滅了最後一支,今天我抽得夠多了,不然為什麼回出現幻覺——有什麼人鑽進了德國軍官的車底。
圍在火堆旁的士兵看不見,我在窗前看得一清二楚。
他要炸死那群德國人!
一陣快意從心頭泛起,接著是無窮無盡地掙扎——我想讓這些德國人死,但不想讓那個人死。
不想讓那個每天對我說‘早上好’和‘晚上好’的人死。
如果沒有戰爭。
我默念著這句話,推開了他的房門。
他有他需要忠誠的、不能背叛的,我也有我需要忠誠的、不能背叛的。
戰爭遙遙無期,我的青春也漫無止境。我既擺脫不了戰爭,也擺脫不了我的青春。
“是誰?”他警覺地起身,在月光中見到我的身影。
“小姐?”我從他的眼睛中看到迷惑,愚蠢透頂的德國人,明天一早你就要死了,你再也回不到這座房子,向裡面的人問好了。
“小姐。”我阻止了他開燈的動作,我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已醒來,好在他並沒有堅持。
“卡莉斯塔。”他的聲音放柔了,“你來做什麼?”
他要死了。
我不敢與他的眼睛對視。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他為摸不清我的心思而苦惱,“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事嗎?”
我沉默著捏住他的指尖,我不能開口,一旦開口,摧毀的不僅是同胞的計劃,還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承認我對敵人的好感,承認我對他來了感覺,最可悲的是,承認我們其實是互相喜歡。
他回握住我的手指,輕輕的,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他的金髮在月色下閃著光,不再那麼整齊、柔軟地貼在他的額頭,他哀求地望著我,像一頭即將被拋棄的金毛尋回犬,彷彿這樣我就會心軟,對他說幾個字。
“卡莉斯塔。”
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我撞上了他的鎖骨——並不是為了吻他,正相反,我惡狠狠地咬著那塊骨頭,我的嘴唇離他的心臟那麼近,平常他的鐵十字勳章就掛在那裡,冷酷地隔絕了所有不尋常的情感,我嘗到了血的腥甜,他的手指穿過我的頭髮,我們的心跳聲奇妙地共鳴。
妙極了,現在我和德國人是‘我們’了。
一個深深的牙印刻在了他的鎖骨上,咬痕還帶著血,我並不為此感到抱歉。
他喘著氣,並不是因為痛苦,我枕在他被血洇濕的襯衫上,貼著他的胸膛,傾聽這個年輕人的心跳——與我並沒有不同。
“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第一次見你我就這麼覺得了。”他在我的頭頂說,“我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我放開了他的手,一點點抽離他的視線。
明天比你想象得要快,馬爾科·羅伊斯。
(六)
我在窗前站了一夜。
春天要到了。
海上的風浪來臨之前,大海總是格外平靜。
軍靴的聲音準時踏在地板上,我不知道他昨天是否睡得安穩,畢竟我那一口咬的不輕。
“早上好。”他用慣常的語氣說話,“小姐,希望你今天一切都好。”
我背對著他,視線下移,那輛要命的車停在門前,他的朋友們已經在車上等他了。
他的腳步聲停頓了幾秒,向門口走去。
我真的要看著他死嗎?
不知何處湧出的勇氣,我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來到了鋼琴前,我的手指砸在琴鍵上,像海水越過了沙灘,一場前所未有的海嘯降臨了,海不僅會沉默,還會怒吼、會咆哮、會聲嘶力竭地吶喊——我希望他能聽懂,這一刻的我不是為了拯救所謂的德國軍官,我要留下的,是那抹特別的靈魂,他站在我面前,眼睛里滿是笑意,也許我的琴聲會讓他想起曾經無憂無慮的時光,我希望他盡量多想一些,一支曲子不可能永遠留住他。
外面的人已經在催促了,按喇叭的聲音明顯又刺耳,我的鋼琴聲無法蓋過。
他要走了嗎?
他對我搖了搖頭,弧度很輕,我便明白了,在一曲結束前,他不會離開。
我從沒如此喜愛過巴赫——即使他最後還是走了,一支琴曲的時間,也足夠我記住他的模樣,年輕的軍人,他有一雙海一樣深沉的眼睛,我見過那麼多雙眼睛,沒有一個人能與他媲美。
也許他同樣也在想我——對上他視線的一剎那,我這樣想道。
“砰——!!!”
那片寧謐的海洋被震碎了,說不清那一刻他的眼中是些什麼樣的情感,我知道我也差不多的複雜,我看得出,他最想做的事是衝過來緊緊抱住我,然而他沒有選擇,他只能跑出去,盡自己作為上尉的義務。
“我救了德國的軍官。”我對老懷特斯說,“我早晚要後悔今天。”
“無論怎麼做你總要後悔的。”老懷特斯嘆息,“你真的以為自己救得了他嗎?”
(七)
他要走了。
臨別的夜,他站在門外,老懷特斯為他打開了門,這是叔叔第一次對他說話,
“進來吧,小夥子。”老懷特斯咳嗽了兩聲,“在這樣的夜晚,請恕我無法保持尊嚴。”
“先生、小姐,我要去前線了,在蘇聯,離這裡很遠。”
我聽說過那片嚴酷的土地,歐洲的極北,擁有每一個不被賜福的冬天,連海水都會凝結成冰。
“蘇聯的氣溫是零下四十度,我們的士兵無法長時間忍受那裡的氣溫,我被徵召去前線。”他遺憾地笑,“恐怕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我為這段時間的打擾感到抱歉,很高興認識你們。”
他走了。
“我有預感,他再也不會回來了。”老懷特斯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我推開了門。
我要對他說什麼呢?
開口請求他留下嗎?
不,我救不了他。
我不能。
“永別了…馬爾科。”
我凝視著他的臉龐,春日明朗的溫度,他的臉頰依然泛著紅,這樣一個怕冷的男孩,要怎樣度過西伯利亞的寒冬?
我心知這是永別。
我們就到此為止,僅止而已。而且,永遠停留於此。
他的嘴唇彎了彎,我們的眼睛里有千言萬語,可誰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我們只是在傾聽。
沉默的,如海一般沉默的愛音。
故事的最後,他就那樣離開了,把自己交付給命運,和其他人一樣,和整個不幸的民族一樣。
在這座小鎮里,有一對老夫婦經營著一家糖果店,他們的頭髮都白了,有時候記性也不太好,老爺爺唱著歌會突然忘記歌詞,老奶奶也會忽然忘記她要按哪個琴鍵,但只要你對老爺爺說一聲‘羅伊斯太太的眼睛真漂亮’,他一定會為你裝上多多的糖果,幾十年裡人們一直能聽見那間店鋪的傳來快樂的鋼琴聲,人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不過可以確定,他們肯定是絕頂幸福的一對兒。
真正的結局馬口應該被凍成了冰棍(德棍警告)哈哈哈哈哈哈六一的吃點甜的吧不虐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