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民國) - 第一五八-一五九章 兩重逢

潘玉有孕后,便聞不得汗味,是以他每趟回來都會先去沖個涼。
沖涼出來總會整齊疊放著乾淨衣裳,雷打不動,今卻出了意外。
他套上袴子往堂間走,院里竹枝上停著一隻大尾巴喜鵲,叫了幾聲朝牆外去了。
不管怎樣總是個吉兆,他愉快地想,堂間門大開著,帘子也高高捲起,陽光灑落青灰的屋檐又折射進他的眼眸里,眯覷再睜
開,腦里像有一條線拴著幾隻鈴鐺,忽然同時響起來,音波又混亂又清脆,讓他看甚麽都浮遊似幻影,但他心底格外的明白,
不是幻影,不是午夜夢回忽而驚起,那個遠去的背影,終究又輒返了回來。
卻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他跨進檻的腳不知怎地又縮回去,看桂喜扶著舊藤椅子的扶手站起來,梳起婦人髻插根鑲玉的簪子,不像潘玉把前流海都撩
上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而是像未婚女子那般,仍舊密密搭在額前,映襯著一雙杏眼烏黑髮亮,聽她笑著說:“師
兄。”卻有些發抖,旁人聽不出。
他的心像被只大手用力攥住,有些喘不過氣,人也恍恍惚忽地,彷彿回到不知多久以前,那個紅衣女孩兒揪著辮梢,看他
一眼叫一聲:“師兄!”
白馬過隙,女孩兒嫁做商人婦,嗓音也不若從前嬌憨,更多了幾許柔媚。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高挺起的少腹,喉結不自覺地微滾。
潘玉笑著朝他過來:“哎呀怪我,怎忘記幫你拿換洗衣裳。”挽起他的胳臂往另間走:“當著師妹的面光膀子,羞
哩”
還有的話掩進了竹帘子后,支離破碎的,竹帘子的邊角打在牆上,噼啪噼啪響著餘音。
桂喜復又撐著扶手坐下來,慢慢打扇,褪了朱漆的四方門外花紅柳綠,艷陽高照,母雞帶著雞崽沿著檻沿啄食,估計素日
被攆慣了,只是路過並不進來。
她似在回憶甚麽,看到他倆從里房一前一後走出,才發覺自己甚麽都沒想,哪怕是一抹浮光掠影。
喬玉林穿了件青布馬褂,荼白褲子,趿了雙很新的布鞋,在潘玉先前的椅間坐了。
潘玉出去稍頃又回來,拎來一個黑皮大水壺,喬玉林連忙起身去接,一面道:“這種力氣活我來就好,你歇會兒。”
“這算啥呀,沒那麽嬌氣。”潘玉把碎發往耳後捊,看向桂喜笑說:“這是新泡的茶,太燙一直涼到這時,你嘗嘗看,我
還加了菊花。”
桂喜想說不用,喬玉林已拿起她喝茶的碗兒,把裡面殘水潑到院里,沖了新茶,她吃了一口,加了蜂蜜,菊花的清苦也變
成了甜。
潘玉進房拿了針線笸籮出來,繼續做鞋,是給喬玉林做的,他挑著貨擔走街串巷,最費的就是鞋,店裡的又貴又容易散
線,不如自己扎的結實。
兩人相逢的場景各自都想了很多遍,卻不敢深想,怕那天翻覆地的情緒把彼此都淹沒,初見時才剛瀾起,便被潘玉打斷,
現她坐在門檻前的椅上,似乎在防著他(她)倆舊情重燃。
桂喜便猜想,是不是喬玉林把她(他)倆曾經的過往給潘玉坦白過,其實也能理解,他(她)們畢竟是夫妻,有甚麽好隱
瞞呢。
就像她和許二爺,也是知根知底的。
第一五九章悲喜重
縱是有千言萬語要敘,此時也沒了來處,確也不知從哪裡說起,似乎每一個開頭,都沾著一道酸楚的過往。
從前兩個那般親密的人,被流光這把刀切割地支離破碎,都拘謹起來。
喬玉林端起碗吃茶,不由蹙眉,雖是菊花茶,卻太甜,桂喜不愛喝。
他便要起身:“我去重給你泡壺茶。”
桂喜心有靈犀,連忙搖頭阻道:“不忙,這味道也很好。”端起碗再喝一口以證不假。
喬玉林不再堅持,看她用絹帕擦拭鬢邊滴下的汗珠,拿過一把蒲扇想替她扇風,卻看見門檻前做鞋的潘玉,把針在發上擦了
擦。
他給自己扇了兩下又停住,風是熱的,反而因用了力氣,背脊洇出汗漬來。
忽然想起甚麽,說:“我去開瓜給你吃,解暑氣。”
桂喜笑了笑:“不用忙,我們”她頓了頓:“說說話罷!”
喬玉林“嗯”了一聲,彼此又沉默下來。
堂內很安靜,能聽到院里風穿過葉的聲音。
桂喜嚅嚅嘴唇,先開口問:“我一直以為你在京城,何時來這裡的?”
喬玉林道:“有大半年的辰光。”
桂喜心一緊,這樣推算,她年前從京城回來不久,他便也到了此地。
他不是跟那端王府的福錦格格要結姻緣,去英國的劇院唱戲麽?
他為何會來這裡,是為尋她麽?若真想尋她並不難,為何卻沒來見她?
他和潘玉又是怎麽回事兒?
桂喜覺得腦里亂糟糟無頭緒,想一鼓氣問個明白,話到嘴邊又縮回去,到底還是膽怯,怕真相來得太遲,讓彼此都承受不
住。
她的手不由去撫鼓起的挺肚,裡頭的小傢伙懶懶地,不到飯點他不想動。
“師兄再不唱戲了?你唱念作打大武生扮的是那樣好。”桂喜道:“在京時聽聞你還要出洋去唱戲。”
喬玉林笑了笑:“你還不曉我麽,唱戲不過是為贖身早就厭倦了的。”
quot;你quot;桂喜還要說,喬玉林擺手打斷她,朝潘玉看去,語氣很溫和:“今留師妹在此吃飯,她歡喜吃螺螄肉炒青豆,你先
準備著,稍後我來幫你。”
潘玉沒說甚麽,桂喜忙推辭:“不用麻煩,我坐坐就走。”
喬玉林平靜道:“吃完這頓不知何時能再見,就留下罷。”
桂喜眼角一下子濕了。
“難得來怎急著走。”潘玉放下針線笸籮起身,一面笑著:“螺螄我早就放清水裡養著,再去地里摘把豆來,雖是粗茶淡
飯,卻勝在新鮮。”
喬玉林噙起嘴角:“你再去割些肉,買條魚回來。”
潘玉睨他一眼:“還要你交待麽?當我真有這般小氣?家裡難得有客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又朝桂喜道:“你今兒一定要留下,我手藝可不賴,但凡嘗過沒誰不贊的。”
說話間便只餘一條朝外走的背影,腰身豐腴,走在艷陽里,忽而連背影也看不見了。
桂喜收回視線:“嫂子性格活潑又熱情,是個好女子,師兄與她怎麽相識的?”
喬玉林道:“從京城出來半道遇見,她正逃荒又遭人騙,我便救了她,後來索性做了夫妻。”
那你歡喜她麽?你們幸福麽?
桂喜都沒來得及問,便聽他說:“桂喜,桂喜,他待你怎樣?你過得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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