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院子后,天已經黑了。
文卿坐在屋裡,冷冷清清的院子,她與春桃兩個人。
她的耳邊仍是長街上鑼鼓喧天的熱鬧,嘈雜喧鬧的聲音攏著她的耳腔,陽光明媚,少女笑著撲進鴉青身影的懷中的畫面不斷浮現眼前。
橫豎難以平靜,文卿出門來到隔壁院子的門口,上前見是門扉緊閉,抬手欲敲,卻又稍作遲疑。
她四顧青山,徘徊煙水,咬了咬牙,適才輕叩了兩聲。
良久,門內沒有動靜。
文卿絞著指頭正欲再敲,又想是正陪著秦秀娥,心中高高吊起的石頭一下子落了,砸在心口。
這時風雪漸重起來,一滴一滴重重敲著她頭上的樹蔭。冰涼的雨雪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砸在她髮髻上,江風隨之起了,一時間是寒意也沉,風也沉,地上一片泥濘,文卿在原地徘徊了一會兒,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便縮入檐內抱膝蹲下。
入夜,金陵燈火漸濃。
鶴生回來的時候,雨已漸停。她踩在泥濘的地里,俯首看著眼前蹲在她門前安睡的女子。風輕一吹,枝葉上的水珠落下來,砸在沾了泥土污漬的裙角上。
鶴生心下一緊,將杖端戳了戳她裙子下露出的小稜角似的繡花鞋。
文卿這才幽幽轉醒,她蠕了蠕身子,見眼前整個籠罩下來的朦朧人影,立馬起來,縮手縮腳站在角落裡。
浮光掠影間,昏黃風燈投下的光影與斑駁樹影交錯,鶴生鑽入檐內,宛如尋常地將手杖靠在門邊,背對她收傘抖落水珠。
什麼也沒說。
文卿隨她進去,坐在清寒的屋內,手裡捧著她遞上來的熱茶,一口一口小啜。
鶴生斜靠著另一側窗下的橫榻上,手肘撐著小方几,見她一杯喝得差不多了,便抬下巴點了點桌上的茶壺,“自己倒。我這裡沒有薑茶能伺候的,姑娘委屈些。”
“不會,我也不是……”她想說她也不是特地過來做客,或者過來與她溫情的。她只是有話要說,但話到此處又難以言明。
鶴生見她截住了話頭,便問:“姑娘有話要說?”
“我……”
鶴生見狀,頓了一會兒,抓著身旁的手杖起身,起身來到她這一側,俯下身來抓著她的身體,輕輕將唇與她相觸。
細細吻了一會兒,文卿被她身上的寒意沁得驀地清醒,她推開她的肩膀,低下頭平復了一會兒呼吸,“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
“秦小姐……”朱唇輕啟,文卿緩緩抬睫。她看見眼前的坤道微微擰眉,她繼續說:“我不太喜歡你跟她太過親密。”
在聽了她的話后,鶴生依舊擰眉,透露著疑惑不解,但是片刻,她鬆開抓著她身體的手掌,並且驀地綻開一笑,是那種很輕巧的笑容,“姑娘希望我應該怎麼做?應該跟她保持距離么?”她直起身體,微微俯視著她。
文卿被她的笑容刺激得血氣上涌,她站起身面對她,委屈地顰蹙蛾眉道:“不可以么?”
“那我要是讓姑娘離梁舒宜遠一點呢?”
“我、”文卿被她一句話噎得說不上來。
“姑娘是不是對我們的關係有什麼誤解?”她淡淡地笑道,“我們並不是需要忠貞不二的關係,姑娘在她人面前隱瞞我的身份,梁舒宜在場而讓我迴避、讓我戴面紗,不都是為此么?為何如今反倒要求我這些?”
她的聲音實在平靜,含著笑意,在空曠的房內,好似有一層薄薄的迴音。
可即便是如此的低徊,卻仍有剜人血肉的鋒利。
“我並沒有,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可以……”
她很快打斷她的話語,一派清高的樣子,“我不介意,我覺得這樣很好,我只是闡述現實罷了。”
“你不介意我介意!”
“介意什麼?”
“我……我就是不喜歡她沒分寸地抱你,不喜歡你稀鬆平常地接受她的親近,我、我就是……”咽喉的艱澀讓她難以繼續說下去,她的視線變得朦朧。
鶴生微微一怔,片刻,收斂神色,“有件事姑娘還不知道。”
文卿咬唇不甘地瞪著她,她繼續說:“這一處的院子還是秀娥擅自幫我找的。”
“你……”她一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秀娥那個多管閑事的丫頭想撮合我們,讓我們和好,可惜你是如此看她的。”
“你……你的意思是,”文卿身形陡然一晃,神情像浸了風霜一般,沒了底氣,聲音顫抖地道,“如果不是因為她,你根本不會住進這間院子,也不會碰見我?”
“是。”
“所以、所以我以為的……”文卿如墜冰窟,思緒登時亂做了一團,“我以為的你在乎我,所以出現在我的面前來見我,都是……誤會?”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表情如飛絮一般破碎,但她眼前的坤道仍舊是如此平靜地看著她,視線好似能攝人心魄。
鶴生看著她,抓著手杖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她莫名感覺咽喉變得艱澀,“我說過的,是丫鬟自作主張,只是姑娘沒有放在心上罷了。”
“你……”文卿的腳步顫抖著後退了一步,仰面望著她,“你怎麼能……”說著,一行淚滑了下來。
“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實話與姑娘說,”鶴生將她繼續要跌坐榻上的身體抓住,咫尺之間,“如今我對你我的回憶記不得多少,都是零零碎碎的。”
在女子懵然的視線中繼續說:“叄年前,我在大雨中跪了一下午,一場大病醒來后,便就如此。”
“……”文卿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一時間難以消化。
片刻,她適才艱難地張了張唇,從喉中擠出幾個字來,“你的意思是……?那你這段時間以來又為何?”氣憤地掙開她的手,“你與我狎昵難道只是因為……”
“因為印象中我們以前便是這種關係。”她理所當然地道。
文卿失魂落魄地呆著,半晌,好似相通了什麼,“難怪你將那支春枝留在了留春的房裡,難怪我第一次在這裡吻你,你會顯得如此陌生,因為你壓根就不記得,你不稱呼我的名字,也是覺得我們這種下叄濫的關係,不值得你與我姓名相稱?”
“可、可是……你分明就不記得,卻還是與我狎昵,”文卿好似潑了盆冷水,身子木了半邊,感到不可思議地呢喃著,“你主動吻我,對我做那種事,你……你究竟是把我當作什麼了?可以肆意享用的妓女么?”
她的眼淚不斷湧出眼眶,哭得傷心欲絕,“在你眼裡我竟如此廉價……?”
只此一句,猶如頂門一針,但鶴生依舊沉默著。她看著她,難以再回應什麼,只是隱隱感到一些窒息,她的身體因此變得緊繃僵硬。
她也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
或許正如她所說,是一種迷戀,但是更多是好奇。
她在對她們這種見不得光的關係感到鄙夷與不屑的同時,感到萬分好奇,她對她們之間的糾纏、對宋文卿這個人感到好奇,她被引誘,並且試圖靠近、重現。
她想,或許重新體會一番,她就能明白當初自己為何與她糾纏不清。
或許她已經逐漸能夠明白,但是……
半晌,文卿似乎被她冗長的沉默逼得有些崩潰,“榮顰,你混蛋!”
她抓起几上的杯盞仍在她的身上,便離開了。
印象中,這應該是她第一次稱呼她的名字。
鶴生看著文卿離開的背影,一陣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