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逐漸下密了。
昏黃的燈色打出一片盈盈柳絮般的雪子。文卿看見庭院那頭、宅門的檐上已經堆積了一些白色。
她托腮望著外面,不由自主回想起,叄年前她剛到松江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
“叄年前……”
對,是叄年前她第一次遇見鶴生那天……
晚膳剛用,屋裡點起熏爐,春桃在收拾桌子,文卿坐在屋內另一側窗下的橫榻上,榻上支著小方几,几上堆擺著一些賬本,紅燭高燒,她卻心思已不在眼下。
過了片刻,梁舒宜如往常一般上門,從外面進來,輕車熟路坐到文卿對面的位置,從她的眼下抽了一本賬本,一面看她出神的模樣,一面問春桃,“誒,你家姑娘這是怎麼了?”
“誰知道呢,下午打掃了隔壁院子回來就這樣了。”
“哦……”舒宜會意點頭,假意無事地低頭翻看賬本,“碰見熟人了?”
熟人……文卿回過神來,似想到了什麼,“春桃,你是不是說金陵要換新知府?”
“我是這麼說,可是……”
“過兩天就要辦上任禮了。”舒宜淡道,“不過其實新任知府已經搬進官邸了,我家裡昨天還派人去拜訪了。”
文卿急問:“新任知府姓什麼?”
“姓秦,”舒宜沒有抬頭,仍狀似不以為意,“你應該認識吧,原是松江的知府,後來因為松江宗室的案子,得了重用,這才來了金陵。”
文卿明眸微亮,但一時安下未表,思忖了一會兒,沉吟道:“哦,是這樣……知府不認識,但是知府千金倒是見過幾回。”
“過兩天知府的上任禮會很熱鬧,你想去么?”
“你去么?”
“你去的話我就去。”
文卿低頭繼續翻看簿子,不再搭話。片刻,春桃上前沏茶道:“過兩日付了定金的人家就要來看院子,姑娘,你可不能忘了。”
“對,還有這茬。”文卿與低頭的舒宜道,“你要碰到了知府或知府千金,記得替我問聲好。”
“知道了。”舒宜淡道,仍舊專註翻看簿子,沒有抬頭。
兩日之後,雪並沒有停,但是下得也不大,只是難以留住,將院子鋪就得濕淋淋的。江南的雪大都如此。
已經年底,街上皆妝紅樣,迎著過年的喜慶,這一任知府的上任禮辦得尤其熱鬧,一大早便放起爆竹。文卿這一處的院子正好在知府的官邸附近,卯時她被窗外的鑼鼓喧天吵醒,但是緊接著動靜便隨著隊伍遠去。
隊伍去后,這附近一片變得尤其清靜,站在院子門口的窄長巷子一貫向東望過去,知府官邸的角門毫無遮掩。
她記得那天轎子就是往那裡去的。
但她不敢確定,或者說,世界上或許真的有如此巧的事。
她攏了攏肩上的披衣,一面踅身邁開步子,想著去店裡一趟,這時,身後的春桃忽然叫住了她。
“姑娘,”春桃從隔壁院子的方向跑來,“人已經到了,正在院子里參觀。”
“已經到了?”文卿驚道,“不是說下午來么?”
“這誰知道,說是起得早了,順便過來看看。”
文卿提裙向隔壁走去,“你怎麼不早說?”
“你一早起來,坐到桌前便開始打哈欠,這些天睡得又少,我就沒忍心打擾。”春桃囁嚅道,“何況,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睡得少,叄年間唯一沒變的就是稍微有點心事、她就難以入睡。
吱呀一聲,推開院子的門,院內景緻與留春更有八九分的像。
入門,左手邊是一棵四季常青的香樟,一條狹長夾道渡至盡頭,左手邊是一扇月洞門。裡面是極寬闊的庭院,沒有東西廂房,僅西側有抄手游廊連接北房與東西兩間耳房。院中堆砌各種花草樹木,一個浮蓮小池塘,注水的醒竹水器,山石堆圍……一應俱全。
她與那人的生活習慣大不相同,她自己的院子住久了,與留春大都是不像了,但此處不同,此處一直保持著最齊整的模樣。雖從來沒有人入住,但是她一直都有支人前來打掃,因此當她如此唐突地進入院子,竟不覺生出一瞬的恍惚。
繡鞋碾碎玉,雨雪將光滑的石面鋪成黛綠,文卿按著熟悉的感覺徑直穿過夾道,由月洞門折入院中,此時院中一覽無遺,除卻花草樹木並沒有人。
水滴順著瓦片低落,她提裙邁入檐下,粉頸纖挺,“在裡面么?”
“是,”春桃在輕攏的門前停下腳步,極低聲地湊到她耳邊說:“是個挺奇怪的道姑,面著面紗,也不知是為什麼。”
道姑?
面…紗?
文卿一怔,周身猶如被燙了一般,柔荑不禁一頓,轉瞬便毫不猶豫施力推門而入。
映入眼帘是會客的廳堂,右手邊是支在窗下的橫榻,榻上的小方几擺了棋盤,正對面是條案花架八仙桌的老花樣,牆上掛一幅山水畫,左手邊則是書桌。繼續向左內側走去,由屏風與垂簾形成隔斷,隔斷內便是內室。
裡面沒有聲音。她停下腳步,緩緩鬆開揪著衣袖的手指,抬起竹簾,掀開。
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站在內室的窗前,低著頭,像在看什麼東西。
文卿小心翼翼地靠近,將此人從下看到上。此人頭髮並不是全束的,而是束一半,剩下的披散在肩上、背上,點上未融的碎玉,猶如潑墨的星河。沉黑的手杖靠著桌檐,不過杖端的形制並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
事實上衣服也不是,她記憶中的衣服是蓮青色的,而眼前則是鴉青色。
她的心中打起鼓來,半晌,適才遲疑地喚道:“敢問道長……”
那人聽見她的聲音,身形微頓,極緩慢地抬起頭,但並沒有立即回頭看她,而是像驚訝一樣,先看著眼前,片刻才回過頭。
此人是二十七八的模樣,體態如柳,削肩長頸掛著寬大的行衣道袍,木簪在頭頂鬆鬆盤就一個髻子。瘦削臉龐,薄唇直鼻,眼角向上剔著。即便面著紗,但是一切都很熟悉,只是那人看著她時,以一種奇怪的淡漠,眼底黑壓壓的,沒有光彩。
“姑娘就是這裡的東家?”此人放下書,抓起手杖向她走來。
那人手中是那本棋譜,她記得有陣子鶴生經常翻看,正好有一天在路上看見,她便買回了來。
文卿看著她靠近,頓覺心下亂成了一團。
手杖一步一叩響,在空寂的房間里回蕩。
直到她走到跟前,她看著她時,需要仰頭,她才回過神來。她十分想要上前抱她、吻她,但是此時她卻不由地想要後退。她因此與自己僵持著,微微仰面,舌頭打起了結來。
其實除了頭髮與衣服之外,她跟叄年前並沒有什麼變化。如果非要說的話,她看上去比叄年前更加陰鬱,或者也可以說陰鷙。總之十分不近人情。
正當她想說什麼的時候,她看見那人眼神在四周環顧,輕啟朱唇,“真是很奇怪,姑娘明明將這裡當作家一樣裝扮,如此之用心,卻輕易就將它出賃給了別人。”
【明天吃肉!考驗宋同學這叄年長進的時候到了,爭取拿捏住道長!ps:其實女兒開店我一開始想的也是,她們兩個人總得有一個人會賺錢吧】